容妃的笑声之中带着些许报复般的畅快,然而笑着笑着,却笑出了泪花。
望着欧阳幽若毫无血色的脸庞,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尽情嘲笑她一番,然而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发现心情似乎没有原本想象的那般开心。
看着欧阳幽若痛苦又有什么意思?顾玄曦若是知道了,恐怕更厌恶自己了吧。
她心知顾玄曦瞒着欧阳幽若这些事,她今日约欧阳幽若出来的目的便是要将顾玄曦隐瞒的这些事悉数告知,好让他二人产生更大的隔阂。以欧阳幽若的性格,必定会有怨恨。
但即便他二人产生隔阂,也是没有自己可以插足的余地吧。
她不过是在享受这一时报复的快感罢了,看着欧阳幽若心痛,放佛胸腔之中压抑已久的那一口气都能吐出来了。
“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欧阳幽若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脸色依旧是苍白的,眸底的神色却好似承载了千年的寒冰。
容妃第一次在欧阳幽若身上看到这样的冷然,以及——杀机。
她一直以为,她欧阳幽若除了容貌与那份独具一格的轻灵气质,不会具备这样携着杀意的冰冷气息。
她似乎就是一个很安静的女子,不争,不阴,也不会如同她们这些宫闱中的女子一般惯使心机。她聪慧却不阴险,美丽却不妖媚。
“是不是觉得我不安好心?是不是愤怒地想杀了我?”容妃开口,声线出奇的平静,“欧阳幽若,我们本没有过节,我对你的怨恨是因陛下而起,我在想,如果他不喜欢你,也许我会欣赏你的,可是,我们注定是要对立的。”
欧阳幽若没有接话,只是冷冷地望着她,现在说这些,意义在哪里?
她不认为容妃专程找她来就是为了化解恩怨的。
“我虽身为国师的女儿,自小是被人捧着长大的,可身边却没有能说心里话的人,整日围着我转的几个贵女也是因着要攀附我的势力,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我说错了也没有人来指责,所有人似乎都以我为中心的,这样的日子本来应该很愉悦,众星捧月,不得不说是件愉快的事情。”
“但是,她们什么都依我,只是表面的,当我得知,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她们是如何抱怨我,如何用言语侮辱我时,我才看透了众星捧月的这个假象,有人说,我骄纵跋扈,仗着父亲是国师,恬不知耻地纠缠太子,有人说,我这样的女子绝入不了太子的眼,当我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我全告诉了父亲,自小我就是他的掌上明珠,他为我出气,轻易给那些贵女套上罪名,将我说的最不堪的御史之女,被我逼到悬梁自尽。”
“得罪我的人,从不会有好下场,没有人敢来招惹我,但我也找不到一个能说话的好友,没有人愿意陪我说心里话,直到我一直倾慕的太子有一天来府上找父亲谈话,我并不知晓,我贪玩爬上了屋顶不小心跌下,所有人都吓着了,我也是,可我却掉进一个人怀里,我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正冲着我浅笑的太子,我几乎忘记了说话,从那之后,我便开始无所顾忌地追逐他。”
“现在我想,他应该是故意的吧,知道我喜欢他,故意让我亲近他,故意装作也对我有好感,他真是厉害,即使最后我知道我被他利用,却还是不想离开他。”
“不是他厉害,是你自己执念太深。”欧阳幽若淡淡道,“你不是输给他,只是输给了你自己的心魔罢了。”
“也许吧。”容妃听着她的话,竟是承认了,“我比你早认识他,我自认对他付出了不少,却也比不上你,或者说,所有的人都比不上一个你吧,为你他可以牺牲任何人,包括你们的孩子。”
“占卜预言,当真就那么准确?”欧阳幽若在得知这可怕事实之后,苦涩一笑,“凭什么只因为一个预言,一个天命,要牺牲那么多人?他这样做,才真真正正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不祥之人。”
“难道你还认为不够准确?”容妃看她,“容家世世代代占卜师传占卜师,每一代都是男子,直到我这一代是女子,父亲很开心,因为若有一代不是男子,便能脱离了占卜师的命运,我们容家,每一代的占卜师,都活不长的,父亲早也意识到自己寿命不长久,但他本就是个有野心的人,哪怕给后代留下权势也是好的,他希望我以后过得无忧,却不想,终结他宿命的人却还是我啊。”
“你知道陛下这么些年为什么要关着你么?因为你红颜祸水的命格是真,几国君主倾慕于你,相见便分外眼红,开战是迟早的事情,父亲因为我,被陛下圈禁,日日商讨要修改你的命格,避免乱世之争,就是要让你不能出现在世人眼前,所以他才要关着你,关着你这么多年不让你见人,这也方便他筹备其他的事,比如纳妃,且,那十一个子女取血的年纪不能小于总角之年,十岁到十五岁为最佳,但是要保证有十二个子女能活到那个年纪,他不得不多纳几个妃子,待到他有了十八个子女,便不担心了。”
“十二个子女……他怎么忍心。”欧阳幽若唇轻颤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有什么不忍心的,他哪里有心,不,应该说,他的那颗心除了你欧阳幽若似乎没有什么重要的了,孩子们他从来不管,也没有哪一个是他喜欢的,非要说有,约莫也是云凰吧。”容妃说到这儿,神色淡淡,“我曾经看见他远远地看着云凰,那时候云凰真小,他看着他许久也没有走上前,最后转身走了,之后的日子,便如对待其他子女一样,不闻不问了,那是你和他的孩子,所以是特别的,但是他也不去亲近,他就是要让自己不要对那个孩子有感情,以免以后下不了手。”
欧阳幽若闻言,神色有些怔愣。
远远地看着,他连走近的勇气都没有么。
如果不是因为音儿在他眼里是药引,他对音儿,会比对谁都好吧。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错。
“还有我的芷晴,他对她也那么狠心,云凰不知道陛下对你的感情,陛下用你威胁他,他竟信了,服用了相思泪,解药有一味很重要的材料是碧邯叶,被他喂给了芷晴吃,与她的血液相融,而后每次云凰的毒发作,都必定要取芷晴身上的血,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因为云凰和芷晴脾气不和,二人大打出手,云凰差点打死芷晴,而陛下知道此事,就把碧邯叶给芷晴吃了,我得知此事去质问陛下,却没想到他看我的眼神那么冷,更没想到,他给我的理由是:因为这样一来云凰为了解药也不会打死芷晴。多么好的理由啊,其实只要他拿你威胁云凰,云凰也会听的,他这么做分明就是只惩罚了芷晴。”
欧阳幽若听着容妃的叙述,几乎能感受到她话语中的无力和埋怨。
“你怨他么?”她问。
容妃没有犹豫地回答,“怨!”
欧阳幽若料到她会这么回答,又问,“这么些年,不累么?”
容妃听着她平和的语气,有些讶然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收回眼神,“累,原本我就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明知道永远也打动不了他的,但是在他让人将我的腿打断,当我看见被死士押着回来脸上全是巴掌印的芷晴,他依旧不冷不热的模样,让我真的连呼吸都困难了,死士说,八公主与闯冷宫的几人缠斗,敌不过他们,最后还被人拍昏在屋顶,他说芷晴办事不利,要囚她三天,也不让人给她看伤,且还不许人送吃的,我看见芷晴被人拖下去,眼眶都红了,但是她不敢出声,只敢无声地跟我做着口型,说‘娘,救我’。”
欧阳幽若沉寂好片刻,而后出声道:“我试着让他放了芷晴。”
容妃一听,面上有些许惊讶,但很快便恢复常色。
她清楚欧阳幽若是什么样的人,素来不记仇,也不爱算计人的,她既这么说,那就是真的。
“不用试了,你若找他,他定会怀疑咱们见过面的。”容妃摇了摇头,而后将目光调到了别处,“以前从未想过,你与我也会有这样安静谈话的时候。”
这应当也是她们认识到如今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平静交谈。
“你故意将他瞒着我的事情告诉我,原本是希望我与他之间的隔阂更大吧?”欧阳幽若洞悉了她的想法,“你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时间随着她们的谈话流逝,她既说了是来沐浴,那么便不能耽搁太长的时间。
“原本我是以报复你的心态来跟你说这些的,我以为你会承受不住,但你比我想象中要坚强。”容妃垂下了睫羽,“还有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芷晴是因为食用了碧邯叶,她的血才变成云凰解药中的一味,而碧邯叶,刀光宝器阁还有一株,这些年我一直派人暗中探索,目的就是为了在找一株,刀光宝器阁是鬼医建造的,你与他有交情便去讨要吧,这么一来云凰就不要再去找芷晴的麻烦了。”
话音落下,欧阳幽若沉默了。
容妃等不到她搭话,抬眸望她。
为什么她提供了她碧邯叶的所在,却不见她多高兴呢?
“你当真是这么好心的么,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容妃啊。”欧阳幽若忽的开口,望向正对面的女子,淡淡道,“你为音儿找碧邯叶的消息,除了要救芷晴,应当还有别的原因吧?”
容妃见她眸色清冽,下意识躲开她的注视。
“你是不是猜到为了云凰我会选择死。”欧阳幽若的语气云淡风轻,毫无波澜,“若是因为救我,而害的云凰死了,那么芷晴也不会再受伤害,相反,若是我为了云凰,选择死,那么云凰活着对于芷晴就是威胁,你之所以今日来,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你相信我会救云凰的,所以,让我去找鬼医拿碧邯叶。”
容妃身子微僵,却没有否认欧阳幽若的话。
“我疼爱云凰,就像你疼爱芷晴一样。”欧阳幽若道,“一个称职的母亲,是绝对不会用自己子女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性命。”
“我今日说这些,可不是为了逼你死的。”容妃将背部往后微微一仰,靠在轮椅的椅背上,轻叹,“欧阳幽若,我发现我没有那么恨你了,你即便活着也不会再阻碍我什么了,因为我想离开了,你和云凰,只能留下一个这是事实,我又何必推波助澜呢,我只要我的女儿活着,不论最后你们谁活了下来,都与我无关了,我半生追逐陛下没有结果,但是我还有芷晴,我真的,想走了。”
此刻,昔日所积累的怨、恨、嫉、似是都随着这声叹息烟消云散了。
以前,她嫉妒欧阳幽若得到顾玄曦的心,现在,却觉得她并不幸运。
她也是母亲,怎么会不明白,作为一个母亲,欧阳幽若定会保住顾云凰的。她和她的女儿,没有规定一定要哪一方死,但欧阳幽若和顾云凰,却是真真正正地只能留下一个。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欧阳幽若朝容妃浅浅一笑,“你来这儿,应当没人发现?”
“没有。”容妃摇了摇头,“这个冷宫看似外表破败,其实许多地方别有洞天,可不比别的宫殿差,不少地方还是我看着人修建的,这个温泉便是,我时常在这儿沐浴,所以他从来都不来,沐浴都是让人提水到他的屋子里,我喜欢温泉,却觉得绕远路麻烦,便让人开了一个暗门,通向我住的那间屋子,这一点,他应当是不知道的,因为他从来不关注我啊,这些年,只会让人盯着我有没有悄悄去找你的麻烦。”
说到这儿,唇角的笑意有些苦涩。
欧阳幽若静默了片刻,而后道:“那你能否在我下一次借口沐浴的时候,将一个人带来见我?就是云凰身边的湘王瑾玉。”
“这个很难。”容妃道,“冷宫里头的眼睛太多了,就连我想要悄悄见你也不容易的,陛下那么敏锐,我担心他有一天会起疑,过几日我便要将这个暗门给封死。”
欧阳幽若闻言,有些无奈,却也知道很难,又思索了片刻,她抬眸道:“我会找鬼医拿碧邯叶,音儿能好便不用再找芷晴,我求你帮我转达几句话给瑾玉。”
容妃点了点头,“这倒不难。”
……
九华殿中。
“阿音,吃些东西可好?”瑾玉望着桌上精致的菜式,从端上来到这会儿已经有一刻钟了,却像是没有人动过一样,原本还冒着氤氲热气的菜搁了这些时间,已经只剩下温热了,再过一会儿,就该凉透了。
身边的人坐着不言语,只是低垂着眸光,似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瑾玉心下无奈,却也知道他这个时候是不想让人劝的,可若不劝,又担心他的身子骨,毕竟他原本就很是纤瘦了。
“我问你要不要传膳,你‘嗯’了一声,分明是同意了,现在菜端上来了,你一口不吃,那么你告诉我,你的那句‘嗯’是什么意思,端上来看的?”她一边埋怨着,一边却拿着筷子给他碗里添菜。
“我知道你心烦,我又何尝不心烦。”她说着,往嘴里塞了一些菜,却觉味如嚼蜡食之无味。
连她都吃不下,又何况是他呢?
但她绝不会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的。
“你吃,我不饿。”忽的,身侧传来他的声音,语调轻柔。
她微微一愣,他坐在这儿沉默了许久,一直是她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她原以为她再这么烦扰他,他会不开心,最好是能冲着自己发火。
自然不是她找虐,而是这样安静的顾云凰让她觉得很是不放心,所以她想在他身上看到一丝人气,哪怕生气也好,哪怕冲她发发火也好,总好过跟雕塑一般不言不语。
可她却是忘记了,他即便心里不舒服,也不拿她撒气。
“你不用管我,我现在不大想吃东西,等我想吃了自然会吃的。”顾云凰终于有了动作,伸手拿了筷子添了些菜到瑾玉的碗中,“我素来吃的不多,习惯了,也不易饿。”
他夹好了菜,却见瑾玉反而没有动作了,不由得抬眸看她,却见她正看着自己。
他淡淡开口,“怎的,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没有。”瑾玉转过头,扒了一会儿饭,忽的轻叹一声,“阿音,有些时候,我真的会觉得很无力。”
顾云凰不解,“这话怎么说?”
“实话实说。”她偏过头,望着他的脸庞,“为什么,你自己不开心,还要照顾我的心情?虽说我素来小心眼记仇,但此刻此刻,见你依旧还是这么安静,我却反而希望你能发泄一番,如果你方才骂我,我绝不会生你气。”
“为什么要骂你,你的思想好生奇怪。”顾云凰闻言,抬手作势要敲她的头,然而拳头到了她额头一寸处,却顿了顿,伸出指尖轻弹了一下,“阿瑾是为我好,我若找你发泄脾气,岂不是狼心狗肺。”
这话一出,倒是把瑾玉逗笑了,“你这般好说话,我倒是想得寸进尺些,来,张口,啊——”
她夹了一块烧茄子,递到了他的唇边。
顾云凰原本毫无食欲,瞥见她眸中隐隐带着希冀,便张口吃了下,她满意一笑,眼见她还要再夹,他摇了摇头,“不吃了。”
瑾玉心知他只是为了不忍拂了她的好意才勉强吃一口,便只能作罢了。
望着他的侧颜,很好看,肤白细腻。
但那种白,却不是健康的白,而是有一些脆弱的苍白,令看者心生不忍。
她没有经历过父母的疼爱,无论是她所属的幽灵之约,还是飞雪叶微凉所属的血隐组织,大多的成员都是因着没有双亲才会聚集在一起,这类的自由团伙分子,上无老下无小,无牵无挂,执行任务牺牲了,伤心哭泣的从来都只有同伴,有时出门在外,看见别人合家团圆的时候,总会有些羡慕,但很快便也不去在意了,已经走过了几十年没有双亲的日子,渐渐已经习惯。
如阿音这般父母健在,虽有母亲疼爱,父亲却从不关心,父子关系淡薄的仿佛只是陌生人,他心中可有想过,有一日,顾玄曦会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父亲,而开始关心他?
应该想过的吧?只不过事实却不可能,加上他父亲对她母亲的伤害,原本的希望早已没了,反而渐渐转变成了怨恨。
事到如今,真正让她疑惑的却只有一个问题:幽妃被囚禁十几年的原因是什么?当真只是为了用来威胁顾云凰探寻望月镇国之宝么?那为何先前顾云凰愿意用凤凰衔玉图换取幽妃的自由,顾玄曦反而不愿意了。
顾玄曦,究竟想要什么……
“湘王殿下。”倏然间,一道沉冷的男子声音在身后响起,将她飞远的思绪扯回,她转过身,常青正站在身后,手上端着托盘朝她道,“这是煮好的红枣茶。”
托盘上的小碗还冒着热气,里头盛的是她吩咐厨房煮的红枣茶。
红枣主要用于补血,她还记得,在望月的时候,顾云凰常常比她逼着强行吃红枣莲子羹,等他多长十斤肉她就放过他,但是灌了那么多下去,效果似乎也不明显。
眼见他吃的怕了,她只好把莲子等材料全去了,换成红枣煮的茶,几口就喝完的事,他再不乐意也不能拒绝。
从常青手上接过了托盘,将碗推到了顾云凰面前,“饭你吃不下我不强迫你,但是这个你得给我喝下去。”
顾云凰瞥了一眼碗中的茶,什么也不说,拿起便端到了唇边。
瑾玉见此忙道:“烫……”
然而不待她说完,他却已经抿了一口下去,她清晰地看见他指尖颤了一下。
瑾玉忙把碗从他手中夺了过来,不小心将茶水溅了几滴到手背上,烫得手微微颤了颤,想起顾云凰方才居然喝了,低斥:“笨死了,没看见这上头冒着热气么?”
话音落下,手却被扯了过去,他伸手抚上她的手背,“烫着了?”
瑾玉顿时没了脾气,叹了口气,将手收回来,“两滴而已,倒是你,嘴巴疼不疼,我看看?喝那么快做什么,没看见这茶水热腾腾的么?”
“倒真是没看见。”顾云凰道,“方才注意力没有在上面,我只知道一会儿你又要灌我,便自觉喝了,到口才知是烫的。”
瑾玉无言。
他素来敏锐,哪会那么迟钝,分明就是走神了,用脚趾头也知道他的思绪在哪,这两日心不在焉的,八成就是想他爹娘的事。
她心知肚明,却不去点破,他既然愿意在她面前依旧像平时一样相处,就是不想将烦恼带给她,那么她便按着他的想法走。
望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却见他睫羽轻颤了颤,慢慢地,眼皮好似要磕上了。
见他有了倦意,她抬手扶上他的肩,“阿音,你是该好好睡一觉了。”
话音落下,身侧的人身子晃了晃,最后头一偏,往她的方向栽倒。
肩上倏然一沉,瑾玉抬手抚上他的乌发,望着桌子上那碗加了料的红枣茶,垂下了眸子。
十香安神散,能放倒好几匹马的药,想不睡都难。
将顾云凰安置在一边的软榻上睡下,望着他安睡的容颜,总算是放下了心。
拿过一旁的薄被给他盖了上,她转身迈步走出了九华殿。
一路漫不经心地走,盘算着如何潜进冷宫里去看幽妃现在的处境,但顾玄曦的冷宫防守实在太过严密,连鬼医和花冥央都不敢贸然闯,想来要进去不易。
不知不觉走到假山之后,倏然间听到耳边有衣抉飘飞的声音,而后一抹深蓝落在旁边。
瑾玉转身看向来人,“多谢前辈的药了。”
虽说是欧阳幽若以死相逼让他们这些人全都暂时安全了下来,可鬼医自然是不甘心离开皇宫的,虽说是没有再莽撞到去闯冷宫,但皇宫的其他地方他却敢溜达,若是撞见了侍卫,撒些药便能解决,除了冷宫、九华殿,御书房,皇帝寝宫,倒还真没有他不能溜达的地方。
偶然间一次夜里碰上了在树上睡觉的他,便导致了二人的相识。
算起来,二人早也都听说过对方了。
十香安神散,便是她从他这里拿的,只因顾云凰似乎疲惫却又无法安睡,想来是心事导致,她十分无奈,一般的迷药定然没有作用,好在碰上了鬼医,顺手讨了能安睡的药,鬼医倒是很干脆地给了。
“没什么好谢的,你这丫头也别跟我太客气。”鬼医挥了挥手,“虽说看你的老子很不顺眼,但你却顺眼多了。”
饶是看不顺眼东方珩,他也没延伸到瑾玉身上,只因瑾玉与他的几个徒弟都颇有交情,且如他自己这样性子的人,对瑾玉这类出生皇家却不娇气这一点表示欣赏,他赞赏她的英气。
瑾玉听着他的话,却是笑了,“不止是前辈你看我老子不顺眼,就连我自己看他都不顺眼。”
得知东方珩当年竟然强迫过欧阳幽若的时候,她便很是鄙夷了,虽说最后是没成功,但是东方珩毕竟起了那种心思,试问一个女子若是对你无情,强迫来的又有什么意思。
且她一直不曾忘记当初东方珩是如何用她逼死凰音的。
只因阿音是幽妃和别人生的,那么若是让他知道东方烨也是,那么东方烨的下场……
好在幽妃聪明,知道用幻术骗他,也多亏那时才怀上东方烨不久,这才瞒住了。
“你这丫头倒是敢说,看自己的老子不顺眼,好歹也养了你那么些年了。”鬼医嘴上说着似乎不大赞同的话,但眉眼之间的愉悦之色分明表示了他心情很好。
东方珩,你活到这个份上,连你女儿都看不惯你,可见你做人多么失败。
瑾玉看着他的神情便猜到了几分他的想法,只觉得以鬼医这模样,想学骗人都有些难度,情绪几乎都写在脸上了。
“养我不过是利用我的,将我捧高了,让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只为了护小烨,枉我原先敬重他。”瑾玉嗤笑,“虚假的一切,再好看有什么用,当我以为自己是他最宠的孩子时,却知道一切不过是假象,还不如一开始便不要对我那么好,我也不至于得知真相后恨他。”
“他素来狡猾,做的全是缺德事。”鬼医听着瑾玉的话,不禁也有些为她不平,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忙问,“他将东方烨保护的滴水不漏,推你出去当挡箭牌,你不会因此怨恨东方烨吧?”
“你想多了。”瑾玉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东方烨是欧阳幽若的孩子,他爱屋及乌,自然会关心。
“我只是怨东方珩一人而已,东方烨本身对一切都不知情,我为什么要迁怒他,且如今得知他是阿音的亲兄弟,更不会去怨,我如今担心他不是东方珩亲生这事儿可不能让东方珩知道,否则他有危险。”
“这你不用担心,我与花冥央绝不会说出去的,顾玄曦那疯子约莫也不会吃那么撑,你不怨就好。”
瑾玉点了点头,忽的想起一事,“前辈,有一事你要跟我实话实话,这世上,会锁忆术的人除了你和花未寒,还有人么?”
“这……除了我和他,应当没了,陌宸和未安两人只摸到点门路,却不爱学,凌杉那小子我似乎没跟他提过,他也不会……”鬼医说到这儿,忽的一顿,面上神色顿时变了。
他怎么就这么老实呢,怎么就……说漏嘴了。
“凌杉……”瑾玉唇角笑意一僵,“凌杉的师父竟然也是您。”
凌杉,凌百草,竟还是一个姓,别是亲生父子吧?难怪凌杉知道刀光宝器阁的准确位置以及打开入口的方法。
“我……是我又怎样,不过他身份有些特别,所以未安他们三个不知道!”鬼医有些心虚地道,“不是我故意瞒着,而是凌杉那小子死活不让说,他说等他想说了他自己会说的。”
瑾玉眯了眯眼,“那你可知凌杉做海寇头子的事?”
说来她不信任凌杉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因着他总是表现出一副很喜欢自己的模样,那顶多只能算是调侃占占嘴上便宜,真正的原因还是因着那厮曾经与东方荣辰和明逍勾结过,十分不老实。
“我,自是知道的,且他只是闲的太无趣才这般,你知道为什么他那德行还能做海寇头子么?海寇虽凶悍,却素来佩服本事比自己高的人,你莫要看凌杉一副弱公子的模样,却是可以以一敌百,当然,靠武功是不可能的,靠的是毒药、迷药、将海寇折腾上几个月,而海寇们却从也近不得他身,久而久之,便渐渐趋于弱势,加上他有闻香的灵宠傍身,如虎添翼,不过你也别太在意,劫船的事是因为事关雅芳阁的生意啊,他穷怕了你知不知道?且他自己其实也没动手害过几个人,而那些海寇通常劫了船,就不会将人斩尽杀绝,而是卷了财宝便开溜,没人追赶他们可不会回头杀人,这是凌杉特意嘱咐的。”
“这么说我还得夸他是好人了?”瑾玉皮笑肉不笑,“你说他穷?”
“说来说去还是怪铭王。”鬼医冷哼一声,“这两小子比试雅芳阁与地下黑市哪个比较有钱,其实我自己看着吧也是觉得地下黑市更厉害些,哪知我无意一句话,凌杉那小子不乐意了,他素来争强好胜,这才和你皇兄勾结去劫船,你可知他们的目的?你三皇兄要靠着那些钱财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夺取东方烨的皇位,而他羽翼未丰,除了明逍与他结成联盟,还有一人你约莫是猜不到,那就是姓顾的那混账!姓顾的装死这么些年,却还是要暗中去阴东方珩,你三皇兄便成了他对付东方珩的工具,哪知你皇兄那么不争气,把命搭了进去。”
“你不阻止的原因就是想看着顾玄曦和东方珩相斗?”
“没错,看着这两阴险小人相斗我开心!只是我没有想到东方烨是幽若的孩子,这我真不知道,否则我会阻止了。”
“凌杉才是雅芳阁真正的主人。”瑾玉淡淡开口,声线却是笃定的。
鬼医见她说话的时候看着自己,忙把目光调了开,心道这丫头年纪又不大怎么眼神如此锐利,还带着轻嘲,也不知是嘲讽他还是嘲讽凌杉。
“丫头,别这种表情,其实,你觉得凌杉不老实,但他本性不坏,且,并不是他一人不老实,你身边其他男子都不老实!云凰那小子好的不学,非学他爹装死骗人,你当时可难过吧?”
“那都是过去的事,我已经不计较。”
“还有铭王,你可知他不仅仅是地下黑市的主人,更是星月阁的阁主啊!星月阁曾追杀过你,比起他,凌杉似乎不过分吧?”
“我并不是没有猜到。”出乎鬼医预料,瑾玉很是淡然,“我发现我与林萧铭相识之后,星月阁就再也没有追杀过我,当然这不能说明什么,但混在我身边的星影却是关键,与她相识,是在地下黑市,而黑市主人林萧铭的义妹,也就是小梅,她也是百般照拂,加上那一天,林萧铭带着浑身结了冰霜的欧阳清梅斥责叶茫,事后珍惜与我说,好似看见了宝玉与林萧铭谈话,态度十分尊敬,不知是不是错觉,宝玉便是星影,星影听命于星月阁阁主,那时候,我才真的确定了。”
“你……那你不生气?”
“有什么好生气,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秘密,星月阁追杀我应该是接了杀单吧,那是林萧铭与我相识之前,且,若说要生气,应该只生顾云凰一个人的气,因为他才是要陪我走过一生的人。”瑾玉淡淡一笑,“至于凌杉,或者林萧铭,顶多是朋友罢了,朋友不想说的事,我何必去挖掘呢。”
鬼医被噎的顿时说不出话。
凌杉啊,为师已经给你说了不少好话了,不过人家丫头只当你是朋友,那为师也没办法了。
“前辈,叶茫的记忆是不是你封存的?”忽的,对面飘来一句话。
“这个……是。”瑾玉会问这个在他的意料之内。
“为什么?”瑾玉淡淡一笑。
鬼医:“……”又来了又来了,为何每每看这丫头这么笑就觉得诡异。
“因为——欧阳家的规矩你知道的。”鬼医一甩袖,“丫头,我实话与你全说了吧,你七弟可有告诉你他也有师父?且他师父告诉他他之所以身为皇子却不能入宫是被你所害,他从出生被师父养着,对他的话自然是相信,他以琴师的身份入宫就是为了看你是什么样的人,他原本对你颇有怨恨,但是后来,你们却还是相处的很好,我说到这里,你应该知道当年偷抱走你七弟的人是他师父了吧?也就是花冥央那小子,不过他对你七弟还是疼爱的,得知他与欧阳家的人扯上关系,便拜托我消了他的记忆,可锁忆术只能封存一小段的记忆,且是二十四个时辰之内发生的事……”
说完,他抬眸瞥瑾玉的表情,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出些惊讶的痕迹。
而他这次的确如愿以偿了。
“夕照的陛下?”瑾玉敛眉,“掳我望月的皇子?为什么?等等,莫不是跟你一样,是为了报复东方珩?夺了我七弟骗他是我害他,好让我们长大之后相互仇视,最好我七弟能除了我,他以为东方珩真的宠我,所以就要看他流落民间的儿子杀他的六皇子?”
这一刻,瑾玉的脑海中迅速编纂一个因为憎恨情敌便试图用后代来报复的狗血剧情。
鬼医嘴角一抽,“话不是这么说,他知道你七弟对你倒也有几分亲情,自然知道你们不会自相残杀,他原本是有这想法,可抚养你七弟久了,有感情了,之后便不忍,可他欺骗了你七弟这么些年了,又该怎么解释,之后你又出了事,女子身份被揭穿,他良心发现让你七弟回宫想法子恢复身份救你,花冥央这家伙吧,说黑心也黑心,但到底不是恶毒之人。”
瑾玉听得嗤笑一声,心道做皇帝的当真心思都黑。
好在花冥央养了叶茫许多年生了感情,总算没酿成大错。
“其实我最是想看东方珩这天杀的与顾玄曦这混蛋相斗,这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二人都好福气,后代倒没有他们那么不堪,重情重义得多。”鬼医感叹一声。
瑾玉瞥他一眼,这算是在夸奖她?
“我与花冥央追逐幽若多年,扪心自门,我待幽若极好,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花冥央虽说也是皇帝,却比顾玄曦和东方珩好的多了,那姓顾的究竟哪里好?有时我想,幽若就算是选择花冥央,也许我都不会这么生气。”
“感情的事情,不是说你对她多好,她也得对你多好,你对幽妃也许是最真挚的,可其他人未必就是假,夕照陛下也是真心,但帝王总有许多无奈,而东方珩,他的感情太过强烈,容易让人无法呼吸,顾玄曦的感情倒是我看的最不明白的,但是幽妃娘娘却选了他,也许只有幽妃娘娘自己明白了。”瑾玉说着,抬手拍了拍鬼医的肩,“前辈,你可以这么想,不是你不够好,而是命运有时就是这么无奈的,世事总不能万般如意,天涯何处无芳草。”
“芳草?老子都这把年纪了,你还想我再去找其他女子么?”
“其实前辈看上去并不老,你把你这两撇小胡子去掉就好,或者问问顾玄曦陛下,有什么养颜美容秘方?”
“休想!我就是老到不能看,也断然不会求他,跟不老妖一样的外表有什么意思,还不都是四十好几的人了?”
“你看,你自己分明也认为外表不重要,那么再觅佳人又有什么关系,怎么就不能再找了?”
“你!你这丫头嘴刁,老夫不与你说了!离开前再提醒你,花冥央那小子好像有件事想告诉你,我不知道是什么,你哪日看见他,自己去问。我就不与你在这瞎扯了,下回不准说什么再找佳人的话!”
鬼医自是没瑾玉能绕圈子,很快便落了败,气呼呼的转身走人。
瑾玉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勾唇一笑。
果真是急性子,这么说说就不高兴了。
今天倒是知道了不少事情,上一代的恩怨,竟如此复杂。
如今幽妃的处境到底怎样?
思及此,她敛起了笑意,皱了皱眉。
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转身走回宫中,刚要迈进殿门的门槛,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女子声音,“湘王殿下。”
瑾玉顿住了脚步,转过身,却见是一名陌生的宫婢,朝她恭谨道:“您吩咐的果盘摆弄好了,您看满意么?”
瑾玉眸子一眯,视线落在她手上摆弄的十分精致的果子上。
她可从没说过要什么果盘。
然不待她开口,那宫婢自己走了过来,“奴婢不知殿下的喜好,要是哪一种殿下不喜欢,奴婢下回会注意的。”
她边说边走,只到了瑾玉跟前,将果盘子交给她。
瑾玉微一挑眉,伸手去接。
她怎会不知这是一种传递暗号的方式。
这宫中眼线太多,这婢女不知是谁的人,用这样的送信方式。
果不其然,那婢女在她身后接过果盘的那一刻朝她悄声道,“我家主子有一封信件要交给殿下,希望殿下要保守秘密。”
言罢,她福了福身,“殿下若是没别的事,奴婢告退。”
瑾玉淡淡道:“去吧。”
宫婢退了下去,瑾玉端着果盘迈步进了九华殿,直到顾云凰的卧室里,将果盘放在了桌子上,这才翻动起那些果子,找那隐藏起来的‘信件。’
会是幽妃娘娘么?
随手翻了好几块梨,之后是一旁的葡萄,终于,在一个橘子的下方,让她发现了被压着的折叠好的信件。
她伸手,将那信件取了出来。摊开之时,入目的便是颇为清秀好看的字体,白纸黑字写的竟是密密麻麻,然她的视线却先落在了信件的落款处,这一看,竟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名字。
容妃。
容妃,是谁?
瑾玉想了想,应当是顾玄曦的妃子才是,皇太后礼佛,幽妃蝶妃诈死,似乎顾玄曦退位的时候,后宫中的妃子几乎是散光了,这位容妃她倒是没听说过,不过想来也是侥幸活下来的。
她不识得容妃,容妃却识得她,这般秘密送信应该是有什么事才对,思及此,视线又落回了手中的信纸上,边走着边阅览,哪知看到一处,却募然一惊——
脚下的步子顿了一顿,桃花美目中浮现出难以置信……
夜色幽静,冷月空悬。
请冷却火光通明的大殿之内,一袭黑衣冷艳的女子拖着曳地的裙摆走动,循着记忆迈步到了大殿边设的一间房门前,轻轻推了开。
她抬目望向室内,一袭绛衣在榻上躺着,睡得安详。
她关上了门,迈步走到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正点着蜡烛,明黄色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她的脸庞,分外明艳。
她将手伸入广袖之内,掏出一张折叠的信纸,拿着信纸的手移到了火光之上,静静地看着跳动的火舌将那信件烧殆尽。
焚烧过后,桌子上只留下点点灰烬。
她转过头望着床榻之上的人,缓缓迈步上前,望着他精致而恬静的容颜,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眼,动作异常温柔。
“阿音,原谅我,原谅我的自私。”她低喃着,俯下身伸手环住他,听着耳畔均匀的呼吸声,她低声开口,“我知道,你听不见,那么我就当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决不允许你再有事,绝不。”
那封信上所说的,她不知该信多少,但她知道的是,但似乎,并没有理由怀疑送信之人的动机。
尤其是信上提到关于逆天改命之说,更是让她觉得荒谬,命,什么是命,莫非人的命,当真没有自己做主的权利?
所谓的天命无法改变,逆天改命必要付出惨重代价,以更多人的命作为交换条件,那么那些被牺牲的人,又凭什么为了别人而丧命,难道这也是命?
她不信所为天命。
但有人相信,宁愿骨肉分离也要试着改变一个人的命格。
所有人中最让她捉摸不透的人是顾玄曦,但是若真如信上所言,那么她或许有些明白顾玄曦对欧阳幽若的感情了。
那真是一种可怕偏执却又极致的感情,也许在旁人眼中,顾玄曦对不住欧阳幽若,尤其在阿音眼中,大概是认为自己的父亲将母亲当作利用与威胁他的工具,不仅仅亏欠了母亲,也亏欠了他一份亲情。
可又有几人知道,顾玄曦囚禁欧阳幽若十几年,只是因着要改她的命格,天命凤女,红颜祸水,命运多舛,注定引得几国君王相争,他将她藏起来,造成她早已死去的假象,不让她出现在世人之前,让那红颜祸水的名号远离她,退了位之后,守在她的身边,只为了看紧她,不要脱离他的掌控。
云若的最后一任国师的预言,顾玄曦的天子之傲让他不信命格的说法,可现实却在一步一步地应验着他的预言,几国君王相争,不管是他,还是东方珩,还是花冥央,似乎都将欧阳幽若看的比江山还要重要,而一个帝王一旦爱美人胜过江山,那么为了争执必起战火,届时流火遍布各国,生灵涂炭。
顾玄曦终究是不敢不信,胁逼国师保下欧阳幽若,国师以性命为代价,教他逆天改命,而他也要付出代价,以子女后代为代价,甚至其中还包括他与欧阳幽若的孩子,瑾玉心想,顾玄曦当初应该也是难以接受的吧。凭他对欧阳幽若的感情,若阿音可以不用作为代价,那么他对阿音会比对谁都好吧,所以他这些年狠心的对待,是因为知道这个孩子终归要死,所以不想在他身上付出感情?
囚禁欧阳幽若,应该就是计划的第一步了,而蝶妃也跟着幽妃一起诈死,阿澜也曾说母妃的性命在父皇手上,看阿澜紫雁与阿音的感情,幽妃蝶妃应当关系不错?那么顾玄曦留下蝶妃,极有可能是担心欧阳幽若一个人太过孤寂,这才留了一个靠谱的人这么些年陪伴她,因为他自己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不能时时陪着。但他没有想到,即使他囚着欧阳幽若,鬼医,花冥央还是找上门了,欧阳幽若还是藏不住,剩下还没出现的,只有东方珩了。
东方珩竟也知道欧阳幽若还活着,这些人,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没有放弃追逐她的心思么。
身为一个女子,得这么多男子的深情相待,本应该感动,可偏偏他们是君主,无端要担一个祸国红颜的名号。
几人争一人,应该怪那个被争的人么?正如好几个孩子为了抢一块饼打架,应该怪那块饼么?
“阿音,你的母亲何其无辜,可你,却更无辜。”一声叹息,自唇间逸出,“如果真是无法改变的命格,为何不趁着她还有时间,珍惜这一段时间呢,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至少还曾经快乐过,可要拿你的性命去换,她又怎么会开心呢,你的兄弟姊妹也何其无辜,如果有一天,我命不久矣,续命代价是以身边亲人作交换,那么我宁可只活我该活的日子,活的开开心心,换成你,我也不要别人做牺牲,我愿意陪你走完最后的路,最后同赴黄泉彼岸,呵呵,我在说什么呢,阿音,我想带着你离开,不想去计较一切后果。”
“即使,你会怪我……”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心疼你啊,可是,我却不能改变什么。”
“幽妃娘娘,对不起。”
一声声低喃,只有瑾玉自己听得见,她埋首在床榻上的人的脖颈,泪水自眼角滑落而出,落在绛色的衣领上。
片刻之后,她起了身,拭干了泪痕,朝着门外而去。
信上还提到碧邯叶,她都糊涂了,鬼医本人在,那么直接可以跳过去刀光宝器阁那道坎,找他直接要,容妃在信上还说,欧阳幽若已经知道真相,不管最后她会如何离世,也不管是什么时候,她都不想强求,她会顺其自然活下去,她希望云凰可以安全离开,让他们不要在云若多留。
关于这一点,瑾玉是不信的。
以欧阳幽若的性格,顺其自然过下去不大可能,她既然知道,也许……会寻死,她若不在人世,顾玄曦的计划就没有任何意义。
她是个好母亲,所以不会让顾玄曦有机会再动手,那么她只会选择死。
兜兜转转,她被束缚了十几年的自由,换来的竟还是一死,因为她无法说服顾玄曦放弃,那么只能打乱他的计划。
终究那些死去的人都是白白死了,那本该活的锦衣玉食的那十几个孩子们。
预言,预言这东西当真要不得,如果是她,她永远也不希望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也不想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如何。
伸手打开房门迈步出去,思索着才把鬼医给气走了,要如何才能找回他?
一步一步往大殿之外迈去,忽的,一抹青影自身边掠过,停在身后,她微微偏过头,是常青。
“叶姑娘等三人,已被陛下缉拿入狱。”常青道,“就在一刻钟之前。”
瑾玉眸色一冷。
叶微凉,玖璃,宝马原本应该是在采薇那里呆的好好的,现在却忽然被顾子墨拿下关押。
顾子墨是没有理由做这个事情的,虽说三人未经允许擅自闯宫,但有采薇撑着,想掩盖过去不难,顾子墨会忽然拿人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顾玄曦授意。
阿音,阿澜,包括顾子墨,顾采薇等云若皇室成员,没有一个不受制于顾玄曦。
顾玄曦,当真好大的本事。
思及此,冷冷一笑,“采薇呢?”
“公主在自己寝宫里,正想法子救人。”常青说到这儿,顿了顿,“陛下即位曾说,蝶妃娘娘幽妃娘娘生前待他极好,二人不在,她们的宫中空旷,婢女依旧要打扫整理寝殿,前两日,蝶妃娘娘竟被送回了自己的寝宫,打扫的宫女见了吓得魂都没了,一路跑出去喊着见鬼了,正好撞上公主,公主问了清楚,才知蝶妃娘娘竟被释放,忙秘密接到自己宫里,将那宫女遣出宫了。”
“蝶妃自由了……”瑾玉眸色一沉,而后道,“常青,关于阿音的事,你知道多少?”
常青怔了怔,随后道:“早在殿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属下便跟随了,常青常廷常宏,本是同胞兄弟,殿下这么些年的贴身近侍。”
他没有正面回答瑾玉的问题,瑾玉倒也淡然,“嗯,那你知道的一定是比我多了。”
听着这话,常青无端觉得脚底有点凉,湘王如此说,莫不是要逼问他什么?
如今主子不在,她便要借着他挖掘主子的往事么?
“湘王殿下,属下还有些事……”
“别装了,又不问你什么。”瑾玉一听他的话便觉假的很,摆了摆手,“我去一趟采薇的寝宫,你家主子好不容易睡下了,要是醒了,你与他说我去哪儿就是了,叶微凉他们被擒的事,你不许说。”
常青闻言,想说些什么,瑾玉却直接掠出大殿之外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一路朝着顾采薇的寝宫而去,瑾玉心中暗骂顾玄曦阴险!
当初叶微凉他们闯宫的时候,没见他多在意,仿佛那几人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现如今,却又让人将他们抓了起来。
她猜到了顾玄曦这么做的理由。
也许是要和她谈条件,也许是为了束缚住她的脚步。
顾云凰为了欧阳幽若绝不会离开皇宫,但他却不肯定她会留下,所以随意吩咐人将叶微凉他们捉了,这么一来,自己总不会丢着他们不管了。
他不知这顾玄曦又发的哪门子神经,莫不是自己的离开还影响到他什么计划不成?她记得他的计划里可没有她的存在,甚至跟她半钱关系都没有。
不过他很成功地绊住了她的脚步。
叶微凉、宝马、纳兰玖璃,她是绝对不会放任着他们不管,如此一来,要带着阿音离开,又得拖一拖时间了。
真想将脚下的靴子蹬到顾玄曦脸上,毫不客气地踩上几脚。
她在心里将顾玄曦狠狠教训着,脚下的步子却也不停,忽的,耳边似是响起了衣抉飘动的声音,愈发接近,她几乎是想也不想往边上一闪,随后转过了身,望着正对面一袭黑衣一袭红衣。
这二人正是苍红苍乌,苍青死在了她手上,三贱客就剩两。
原本三人站一起,她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如今苍青不在,望着苍红苍乌的衣裳忽的便是觉得一阵不顺眼,一红一黑,让她想起了她与顾云凰平日的装束,看着正对面二人,不由愈发讨厌。
“作甚偷袭本王?”她开口,声线清冷。
“湘王殿下,依旧是这么大脾气呢,也不看看如今身在哪里?这儿可不是望月,是云若。”苍乌冷哼一声,“收起你那副高傲模样,在这你能使唤几个人?”
“你耳朵有毛病?”瑾玉望着她,似是有些疑惑,“本王问你为何偷袭,你扯那么多不着边际的作甚?再说了,不管望月云若,我都是湘王,难不成云若的陛下还能削了我的封号不成,本王凭什么就不能耍脾气了?”
“你!”苍乌找不到能反驳的言语,不由冷声怒骂,“还真当自己多了不起了!你还不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我们姐妹二人便可以捏死你。”
“是么。”瑾玉开口,依旧冷冷淡淡,“你们哪一个打的过我?或者,你的意思其实是,你们,一起上?”
苍乌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才想开口骂人,却被苍红伸手按住了肩,示意她冷静,“别与她多说了,莫要忘记师父的嘱咐。”
此话一出,苍乌果真不说话了,却是瞪了瑾玉一眼。
“明人不说暗话,你们以为打打哑谜就能掩盖你们是顾玄曦的属下这个事实了?”瑾玉望着二人,浅浅一笑,“本王说的可对?假、公、主。”
话音落下,对面二人脸色均是一变。
“你怎么知道?”苍乌敛眉,冷声开口。
她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露出过马脚。
“原本还不能确定。”瑾玉望着二人,无害一笑,“不过看你这反应,还真是这样的。”
苍乌的脸色顿时青了,未想到对方居然用这一招来诈她,当真阴险。她之所以这般怀疑,原因还是在于苍红的出现,当初下暗沉香未得手,反被顾云凰暗地里将药掉了包而后装作中毒将苍红打入狱中,而后同苍蓝传了书信,苍蓝的回信则是要放弃这个大公主,任由云若处置,关于这一点她很是疑惑,一个泱泱大国,竟只靠着书信上的片面之词就相信而后放弃一个公主,也不派遣人来调查,且她杀了苍青,苍蓝竟也没有人来找麻烦,这不得不让她怀疑这三人的公主身份是真是假。
如今苍红出现在这里,那么只会是顾玄曦将人放了,而当初护送三位‘公主’的大祭司白发老者,是明逍假扮,且从鬼医那里得知,明逍与东方荣辰和顾玄曦结成联盟谋夺东方烨的皇位,那么三个假公主与假祭司其实都是在给顾玄曦一人办事而已。
“苍蓝与望月夕照云若都是隔得极远,数月的路程,与三国的交集素来也不多,所以顾玄曦才给你们安了三个公主身份,其实真正的公主从未来过,而你们到宫中的目的,是要成为梁王妃?”瑾玉唇角带上一丝轻嘲,“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就不担心哪一日苍蓝那里知道了消息,上来查探?”
“陛下这么安排,自然是早就想好了后果,假公主的事,云若也是受害的一方,梁王殿下装作中毒陷害我入狱,殊不知这么一来,云若反倒更无辜,他总不会承认自己中毒是假的,那么苍蓝的人若是来查,云若反倒是可以找苍蓝讨个说法,若是传不到苍蓝的那里,那么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苍红冷冷一笑,“你现在还有心思思考真公主假公主?不管我们是什么来历,只要成了王妃,便是完成了任务,我们姐妹三人自小学遍琴棋书画,能歌善舞,公主会的,我们也会,若不是你暗中捣鬼,哪会生出这么多事端?大祭司说得对,你的存在总是坏人好事,你这样的人,该杀!”
“坏人好事?”瑾玉皮笑肉不笑,“你说你们自小被调教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么可有人调教你们礼义廉耻?本王不捣乱梁王就能娶你们其中的一位了?你们配得上他么?哪来的优越感。”
瑾玉嘴上不留德,心下又把明逍的祖宗问候了一遍,她坏他好事?若不是他阴魂不散死缠着阿音,他以为谁稀罕搭理他?
罢了,死人一个,她不和死人计较。
不过苍红苍乌竟还叫那厮大祭司,合着二人到目前为止也许还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此刻才不得不敢谈顾玄曦为人太过谨慎,竟连帮着自己做事的人他都要瞒这瞒那。
“配得上配不上,自然是由陛下说了算的,那轮得到你来管!”二人终是没了再与瑾玉闲扯的耐心,手中长剑横起直接朝着她发起了攻势。
瑾玉眸色一凛,望着对面而来的两把长剑,将手伸到了腰间。
笑话,抢她的男人竟还说不用她管,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几日她心中正憋了不少气,这二人自己送上门来,哪里还需要跟她们客气,且腰间软剑,似乎也很久没有见血了。
思及此,唇畔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软剑自腰间抽出,抖出一道漂亮的弧度,朝右侧一闪,气运于指尖,躲开左侧苍红的袭击,与右侧的苍乌的利剑相互砍上——
“叮——”一声尖锐的声响,苍乌瞪大眸子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剑从中间处便直接断了开,此刻手上赫然只剩下一柄断剑,另一截被砍了下来落到地面之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破铜烂铁。”瑾玉嗤笑一声,这二人的功夫并不差,可惜兵器弱爆了。
亦或者说,顾云凰所赠的这把软剑过于牛气,毕竟她以前都是拿剑直接砍人,极少挥剑去砍剑,没想到今日这般随手一试,竟将苍乌的剑斩断。
苍乌失了兵器,面色极为不好看,索性将手上断了的剑扔到了一旁,改用掌直袭对面之人!
苍红见此唇角一弯,趁着苍乌发难,她从另一方向,将手中长剑一横,朝着瑾玉直投而出——
衣抉翻飞之声夹杂着利刃破空之声,一左一右分别袭来,瑾玉眉头一敛,身子朝后一仰,与那飞来的利剑看看擦身而过,同一时,脚离地面朝着苍乌狠狠一踹,一个仰后空翻,靴底正中苍乌肩头之上,将她直接踹出好几丈之外,然还未落地,余光边瞥见苍红跃身而来,此刻她还未落地,方才那一仰一踹,随着惯性身子在空中便朝后飞去几丈,此时自然不是能使力的时候。
可苍红已经到了身前。
眸色一冷,手中长剑正欲用力挥出,却不料,耳畔忽听得两道破空之声传来,她还来不及去看除了苍红苍乌以外的人,便听得身前一声闷哼。
苍红的身子一滞,竟不再上前。
这便省的她再花力气砍人,下一刻,她站稳了脚跟,抬目望去,对面的红衣女子唇角溢血,胸前,是半截方才被自己斩断飞出的,苍乌的断剑。
她瞪着一双水眸,身子缓缓朝后倒下。
余光瞥见远处一袭黑衣躺在地上轻颤,却无力站起,自己方才那一踹,根本不能伤及性命,显然苍乌与苍红一样,被人背后袭击。
抬目朝前望去,两道身影若轻烟般而来,一白一墨,虽说哪儿人速度太快她还未看清脸,却已经知道分别是谁了。
而下一刻——
“湘湘!”
“小玉!”
果然……
瑾玉也不等二人落在她身前,转身便走,“如今这云若的皇宫不太平,你们二人还是离开的好。”
“小玉,出了什么事?”
“湘湘,你有事你且说说,说不定我能帮上你的忙。”
瑾玉背对二人翻了个白眼,你师父都帮不上忙,你能帮上什么?
“我说真的,你们哪来的回哪去罢,云若的事,你们最好是不要插手。”她也是为了他们好,不想将他们拖累进来。
“为什么我们不能插手,你让我们离开,你却要在这儿,那你难道不是插手?”凌杉轻哼了一声,“我们好歹也帮你解决了麻烦,你能不能别上来就赶人呢?”
瑾玉道:“没你们帮忙我也死不了。”
“小玉,怎的几日不见,你冷淡了这么多?”林萧铭无谓的笑了笑,跟上去的脚步却没有停。
“我原本对你们很热情么?”
“那倒没有,只是通常不惹你的时候,你还是也挺好说话的,今日帮你,你这态度就像是平日惹你一样,委实怪异。”林萧铭道,“莫不是谁惹了你?”
“想多了,你们回去罢。”瑾玉依旧不愿意多说原因,“方才的事情,多谢你们了。”
“何必言谢。”凌杉轻笑一声,“伤害湘湘的人呢,就是与我过不去,早在许久之前,我就决定你以后是我要保护的人了。”
在他一旁的林萧铭闻言,冷冷斜睨了他一眼。
事也没做多少只会用嘴巴说,怪不得是混风月场所的,一出口就是哄人的话,只不过这话若是换成寻常女子也许有用,小玉的话,应当是听不进去的。
而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想——
“不敢。”瑾玉没有回过身,回了一句,“你要保护的人,不该是我,你们该知道的我心系顾云凰,无论你们是出自真心,还是出于兴趣,我只想说,这辈子除了顾云凰其他人是不可能的了,二位,你们去该去追寻你们自己的幸福了,莫要怪我说话不好听,我真是不想再耽误你们,你们帮我的我都会记着,往后若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大可来找。”
“出自真心还是兴趣有区别么?”凌杉忽的加快了脚步,跟上瑾玉的节奏,“因着感兴趣,而衍生出来的真心难道就不是真心了?”
瑾玉步子一顿,“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重点是你喜欢顾云凰?因为他认识你比我早,近水楼台先得月。”凌杉淡淡开口,“你们地位等同,你们日久生情,我就活该来得晚了故而得不到关注,因着你如今眼中只有顾云凰,你以为这样,我便会放弃了?”
“凌杉。”瑾玉忽的开口,声线轻柔,“你本性不羁,本性潇洒,对我一时起了兴趣,这倒也正常,而你的性格,应当是得不到便不强求的,也许你对我的不是喜欢……”
“就是喜欢,最早是感兴趣,后来是真的喜欢。”凌杉语调平静,却是难得带着几分认真,“你相信通过一个人的词曲关注一个人么?我极爱音律,也爱词曲,你当初写的歌词我是真的喜欢,只是那时不知你是女子,哪里会生出什么心思,你不唱我也不逼你,后来得知你是女子,便想,为何当初我的眼睛不够亮,你总觉得我是说着笑的,因着我平日不够严肃,我认真你却不信。”
“但那词却不是我写的。”瑾玉道,“那只不过是我从别人那儿听过来,顺手写的罢了,你当初出了那样的题目,我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答案,随便应付你的。”
“这不重要了。”凌杉道,“你说这些,不过是你拒绝的理由,我自知容貌不比梁王,手段也不比,可你不是只看表面的人,而你也没有权利干涉我喜欢谁,这是我的自由。”
“算我说不过你。”瑾玉不再试图劝说他什么,转过了身,望向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林萧铭,“我不是狼心狗肺之人,你对我的好我看见了,星月阁原先追杀我是在我们相识之前,我不会介意,可你能告诉我,你为何让星影混在我身边。”
林萧铭抬眸望她,神色并不多意外,他知道以她的聪慧,迟早猜得到。
“原先对你好奇,并没有恶意。”林萧铭道,“我通过她得知你的情况是想了解你更多,你信么?”
“信。”瑾玉道,“那为什么星月阁刺杀皇太妃,你要让宝玉偷了我的黑铁令,而后故意留下让人看见?”
林萧铭心中一紧,那是明逍,不是他……
但是他应该让她知道明逍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么?
“那是我弟弟,不是我。”他也不说是谁,只叹息一声,“他是星月阁少主,他怪我因着你砸了自家的招牌,可我不让他动你,他不服气,便寻思着要给你制造麻烦,星月阁的规矩是不死不休,这是这个杀手组织存在百年的威仪,世代师传徒,师父过世早,我年纪轻轻接手了星月阁,却不爱管阁里的人,杀手们只管自己接单子挣钱就是,我真正认真经营的是地下黑市,这才是我感兴趣的,小玉,我虽不是什么善良之人,却不代表我是嗜杀之人,我从未想过改变星月阁,这样要调教阁里的人,过于麻烦,于是星月阁里的事我撒手不管,自己经营了黑市玩耍,我弟弟虽不是真正的主人,但好歹是少主,星影被他胁迫着偷了你的黑铁令,可星影到底关心你,立即跟我说了。”
瑾玉闻言,也不问他弟弟是谁,既然他不说名字,那便是不想说,她转过了身道:“我信你说的,多谢你的维护。”
听着她明显生疏的话语,林萧铭默然。似乎她素来就是这么干脆,不给他一点希望,他不是没有想过放弃,可明逍的死却也让他对她恨不起来,甚至他不想让她知道他们的关系,只担心会与她越走越远。
他与明逍的关系,就此埋葬在心底吧,说出来,不过是徒增麻烦而已。
见林萧铭不语,瑾玉心中叹息一声,而后又转过身,“我不想对你们再劝说什么了,你们都是性子洒脱的人,不会总苦苦纠缠于一件事情,我相信,时间长了,你们总会放弃,去寻找真正适合自己的人,现在我要去昭仁长公主的寝宫,你们不用跟过来了。”
言罢,她迈开了步子,不再转头去看。
身后,没有跟上来的脚步声了。
并非她看不出人家的情意,只是,她的心不够宽,只能装的下一个顾云凰。
如今干脆的拒绝,是对待他们最好的方式。
“真是够干脆,没想到我平日散漫,她竟以为我喜欢她也是假的。”望着前头的那道黑色身影渐行渐远,凌杉眸色一沉,“我虽是随性惯了,却不代表我随随便便就能对一个人说喜欢。”
“小玉性子坚定,以你我二人,是不能再争过顾云凰了。”林萧铭将视线从前头的黑影身上收回,转身便走。
“你就这样放弃了?”身后,传来凌杉的声音。
“当然不是,可你看不出来,她有自己的事要做,且不希望旁人插手么?”他脚步一顿,“从与她相识到现在,算算时间大概也快两年了,我追逐这么久了她都不曾给过我机会,你认为自己还有机会么?”
“你还真别这么说,我追逐她才不过几个月,你这么久了她都不曾给你机会,说明你失败。”
“本王失败?那也不是败给你的,你若不信,本王可以先藏一年试试,让你赶上我的时长,看看是不是一样的效果。”
“本公子才不跟你玩这个呢,当然如果你愿意一辈子不出现更好,她现在喜欢梁王,不要紧,等什么时候他二人出现矛盾了,我便见缝插针。”
“如果仅仅是因为矛盾就能让你趁虚而入,那你未免也太小看小玉了。”
“我与你说不通,看你的模样,似乎是不打算再坚持了,那婚礼之上,我去捣乱,便不邀请你了。”
“婚礼?”林萧铭的语气终于有了波动。
“废话,她话都说成那样了,离成婚还会远么?我虽是不会做伤害她的事,却不乐意看着她跟梁王就成了,这婚礼我无论如何都要捣乱,否则咽不下这口气,梁王,我一定要整治。”
前头的人静默了片刻,终于出声,“捣乱的时候,叫上本王一起。”
“呵呵,我就知你会这么说的。”
“……”瑾玉到达顾采薇的寝宫之时,正远远地看见她在梨花树下裹着狐裘静坐,素来明艳的脸庞之上没有表情。
她迈步走近,步子极轻,顾采薇低垂着头,并没有察觉到,直到瑾玉走的很是近了,顾采薇才像是听见了什么声响,抬起了头。
看见来人,她淡淡一笑,而后伸手揉上了眉心,“我知道你来是问什么的,瑾玉,我……定会想法子救出玖璃他们的,这件事情你不要怪罪子墨。”
“没有怪他。”她知晓他们许多事情都是做不了主的,这宫中的许多风吹草动怕是都逃不出顾玄曦的耳朵。
“没有想到父皇会如此,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留他们在我这儿住了。”顾采薇轻叹一声,“他就是这样,每每等人松懈下来的时候打一个措手不及,他先前分明就没有要计较的意思。”
“归根结底,只是为了束缚住我的脚步,玖璃他们是因我而来,他就是知道我不会放任他们不管,才将他们抓起来的。”瑾玉说到这儿,顿了顿,“是了,以玖璃的臭脾气,没有用他的那暗器神仙水么?”
“父皇有令,若是他们再伤人,便直接就地正法,当时的情况极为不利,我们被团团包围了好几层,强行冲出去不大可能,我便让他们先妥协,再想法子就他们,玖璃的暗器被我偷偷缴了下来,要是落到父皇的手中就糟糕了,好在父皇只是下令抓他们,我没有受到波及,不过他们也因此多了一个蒙骗公主的罪名了,玖璃的暗器现在就藏在我房中。”
瑾玉静默了片刻,而后道:“暂时妥协是对的。”
心中暗骂顾玄曦,面上却不动声色,“天牢的把守如何?”
“十分森严。”顾采薇道,“且锁着他们那间地牢的钥匙似乎还是在父皇的手上。”
“谨慎至此,是怕我劫狱么。”瑾玉冷冷一笑,“没有钥匙也无妨,玖璃的那瓶子神仙水可是具有腐蚀性的。”
“但那是铁牢,围栏是铁制,没有钥匙打不开,那暗器能腐蚀掉铁栏么?”
铁——
瑾玉眉头一敛,“腐蚀掉铁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太慢了,不如试着去腐蚀锁。”
“这主意可行。”顾采薇点了点头,“这两日我观察一下,设法混入天牢,可以乔装成牢头的模样,此事你便交给我办吧。”
“好。”瑾玉应了,而后道,“对了,蝶妃情况如何?”
“你也知道了?”顾采薇脸色微微讶异,随后便又很快恢复正常,“只是着凉发热,加上身子虚弱,没有什么大碍的,但是需要静养。”
“那便好了。”瑾玉道,“阿澜若是知道蝶妃被释放了,应当会高兴的,只是紫雁……”
想到顾紫雁,眸中不禁划过一抹感伤。
那是她亏欠了最多的人。
从未想到过,人生之中,竟会有用性命护她的女子,身为女子,却为女子动容,而她到死,却都没有后悔。
提及顾紫雁,顾采薇垂下了眼眸,“紫雁的事,我知道了,她自小冷漠傲然,心眼却不坏,她话很少,我与她总共也没说上几句,她很疼爱阿澜,与其他姐妹倒不是很亲近,可云凰说,你与她关系很要好,为了救你竟然不小心搭上性命,云凰说她到死都没有责怪你,既然这样,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蝶妃那边,我会先瞒住的。”
顾采薇说到这儿也有些感触,好不容易从秋明山那个鬼地方出来,不用担心哪天一不小心训练搭上了命,可紫雁终究还是逃不过一劫。
瑾玉听着顾采薇的话,便知顾云凰在顾采薇面前,将紫雁对她的感情说成姐妹情深了。
其实这事不用顾云凰瞎掰,一个女子因着另一个女子死去,寻常人都只会往姐妹之情那方面想,哪有人会联想到是因为爱恋。
一声叹息,自唇间逸出。
离开了顾采薇的寝宫,她迈步往九华殿的方向走,在途中,却意外听见了几个宫婢的交谈。
“你听说了么?明晚宫中要设宴,因为望月的陛下要来咱们这了呢,如今望月云若是友好之邦,两位陛下似乎想更巩固一下关系,说来似乎都还没有见过呢。”
瑾玉听闻,脚步一顿。
东方烨在这个节骨眼要来?
她心中隐约觉得不妙,明晚顾子墨要接待东方烨,那么必然传到顾玄曦耳朵里,虽说如今知道了东方烨是顾玄曦的骨肉,她却依旧有些不放心。
“真的么?听说望月的陛下比咱们陛下还要小上几个月呢,真想一睹陛下的仪容呢。”
“望月的陛下要来,那皇后娘娘,也就是咱们的十六公主,会一同来么?”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倒真是有些想念十六公主,若是能看见她就好了。”
后面的议论之声愈来愈远,瑾玉摇了摇头。
东方烨和阿澜,不可能了,原本以为到底是异父异母的兄妹,如今却有了血缘关系。
好在阿澜原本就不喜欢东方烨,东方烨却似乎很喜欢她,不过阿澜是第一个与他走得近的女孩,除此之外他没有接触其他的女孩,故而便认定了阿澜?最初萌生的情感素来都是热烈的,他虽聪明,到底年少,阿澜是他亲姐姐这件事不能瞒着不说,现在让他受一次打击,待他再大一些,成年之后,也许就能想得通了。
轻叹一声,她迈步走近了九华殿。
明晚的宫宴,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分割线=
这几日的雪似乎总是下不停。
欧阳幽若肩上披着狐裘披风,静坐在桌子边望着窗外飞扬的白雪。
被拘束着自由的日子自然无趣,不过好在她已经习惯了几十年,以前与蝶舞被关在那间屋子里的时候,她能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弹琴,现如今只有她一人,她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看雪。
也不知容妃那里怎么样了,瑾玉收到了信件之后可有采取行动。
容妃虽是比她自由得多,可到底也是让人监视着的,上回偷偷见她是因着在自己的屋子装病,且刚好有密道可走,但若是想离开冷宫见瑾玉,却是十分难的事情,故而只能用送信的方式。
但瑾玉从未见过容妃,故而想要让她相信,便只能将一切全盘托出。
她这几日还在等容妃的消息,一旦得知瑾玉等人离开皇宫,她便再也没有牵挂了。
音儿如今有了自己爱的人,且那人也真心待他,她得知这些,便也放心了,只是遗憾的是,冷宫的那次见面竟是最后一次了。
她活着,总是个祸害,但她现在还不能死,若是现在死,难免顾玄曦不会迁怒旁人,她要等,等他们离开了,等他们安全了,她再上路,届时,就算顾玄曦发怒,他再也没有能威胁音儿的筹码了。
‘吱——’忽的身后传来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她没有回过身,因为她知道,连门都不敲便直接进来的人,只有他。
身后脚步声渐近,直到来人走到了她的身旁,却只是站着一言不发。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冷寂。
“冷么?”望着屋子外的雪,身边的人开口。
欧阳幽若只道:“不冷。”
“今日我没有事,便与你一同用膳好了。”他说着,而后对着房门口做了一个手势。
下一刻,便有黑衣人鱼贯而入,手中都端着托盘,上头是十分精致的菜式,待将菜布好了,所有人便都退了下,走在最后的一人本要关上门,不料身旁又凑来一人,手上端着的竟也是盛着饭菜的托盘,一盘什锦炒饭与几道清淡小菜。
那人见有人竟在自己之前送饭进去,便往里头一看,瞥见一抹青色的男子身影,眸色微变。
然现在退回去,似乎显得有些可疑。
许是房门好片刻没关,令顾玄曦疑惑,转身一看,正见着了站在门口的黑衣人,瞥见了他手中的东西,他望向欧阳幽若,“什锦炒饭,你以前似乎也挺爱吃,是否怀念了?”
欧阳幽若也看见了那门口的人,心下微微一紧。
前几日与容妃在温泉谈话,容妃临走前与她说,有了消息便送一盘什锦炒饭,将信件装在里头。
容妃有消息,只能通过送饭这一途径传递给她,自己等她的消息好几日了,今日她终于送了过来,却不料顾玄曦刚好在这。
“随意吩咐做的而已,既然你都布置好了这些菜,那个便不用了。”她自然是不能让他知道,那么这一次只好选择不去看信件了,便朝着门口的人淡淡道,“撤走吧。”
“不用,桌子还摆得下,既是你喜欢的,一同端进来。”顾玄曦说着,望了一眼门口的人,门口那人只得踏了进来,将那盘子炒饭摆上了桌子。
待那黑衣人也离去了,屋子里便只剩下两人。
欧阳幽若手掌心微微冒汗,却努力装着镇定。
她不能,不能叫他看出任何的破绽。
思及此,她十分自然的将那盘子炒饭端到了身前,她知晓信件藏在里头,筷子便不往底下探,只夹起了最上头的饭粒,薄薄的一小团,色泽金黄,相当入眼。
随意吃了两口,便将那盘子推到了一盘,开始吃起了别的菜。
顾玄曦见她吃的慢条斯理,似乎每道菜都是只夹一点点便不再夹了,便开口道:“饭菜不合胃口?”
欧阳幽若只淡淡道:“不是饭菜不好,是我自己没有胃口而已。”
“那便喝点汤吧。”顾玄曦说着,拿过一边精致的小瓷碗,起身亲手替她盛了一碗,放到了她的跟前。
欧阳幽若不禁转过头看他。
专注的神情,温和的眸色,似乎记忆中,他一直便是这样的,从未改变。
他的柔情其实都是只给了她一人而已。
但是她却不能原谅他所做的事情。
“曦。”她忽的开口,“你这么些年胁迫音儿,当真只是为了藏宝图么?那么他之前给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却不要?”
忽的谈及这个话题,顾玄曦沉寂了,片刻之后,才开口道:“可他的交换条件是要我放你离开。”
“我比藏宝图重要的话,这些年你囚禁我是为了什么?”虽说是在容妃那里得知了实情,但她却必须再问一次,她不能让顾玄曦知道她已经知晓了一切,若是不问,反倒不像她的性格。
而顾玄曦听闻她的问题,面上的神情依旧是平淡的,“不放你自由,是为了我自己,我想你能陪着我,但要那张藏宝图,却是为了云若,我已经不是皇上,不在其位,我要那么多东西做什么,那都是留给云若,留给子墨,留给后代子孙的财富而已,我这一生都没有为云若做过什么,也许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望月夕照,我都不感兴趣,即使将来云若真的成为最强,那也与我无关了,不过若是跟你比较起来,藏宝图自然没有那么重要。”
“那我说服阿音将藏宝图给你,我也留下来,你放了他和瑾玉可好?”欧阳幽若道,“你总是拿我威胁他,却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可惜音儿聪明,却看不到这一点,亦或者说我对他来说太过重要,所以他不敢拿我赌,你就是算准了这一点对不对?他总是受你威胁,我是他的母亲,你可有考虑到我作为一个母亲的感受?”
“这事容我考虑。”顾玄曦见她似是说的有些激动,试着安抚,“先把饭吃了,这个事情先不要谈了,屋子里闷么?你若是想出去走走,我抽个空陪你。”
“我退让至此,你还需要考虑?”欧阳幽若语气变得漠然。
顾玄曦沉默了下来。
接下来的时间,二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良久之后,顾玄曦打破了沉默,“我答应你,你若是说服他将那幅画卷给我,并将准确路线分析出来,我放他,再也不威胁他。”
欧阳幽若闻言,倏然抬头,有些讶然他竟真的答应,“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顾玄曦道,“现在,可以安心吃饭了?”
“好。”欧阳幽若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垂首喝着方才他盛的汤。
他竟真的肯答应。
欧阳幽若原本十分喜悦,但很快的,却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他筹划了那么久的事,怎可能她三言两语就能说动他的,且,放走了音儿,那么不就相当于缺失了药引。
不对!
必要条件是他的十一个子女,加上他与她的一个子女,放了阿音,那么药引可以由东方烨代替——
这样做与还是违背了她的本意!
虽说音儿是她抚养大的,但烨儿也是她的孩子,且她从没有抚养过烨儿,她对他,本就存在愧疚了。
顾玄曦的话,不得不让她怀疑他会将目标转向东方烨。
倏然间她便是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是冰冷的。
她真是恨他的这种执著,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又何必强求?
如他这般深的执念,当真她死,他便能放下吗?
若是他依旧不能放下,迁怒于他人,亦或者再去寻找什么以命换命的秘术……
思及此,脑海之中倏地划过一抹大胆的想法。
曦,纵然是为了我,但却无辜枉死这么多人,你心中当真过意的去么?难道不该为此付出代价?
倘若你执迷不悟,那么就莫要怪我将你也带离这人世间,你不是希望我一直陪着你,那么上穷碧落下黄泉,皆有彼此作陪,你所犯的过错,我们一同承担。
顾玄曦当然不知欧阳幽若此刻在想什么,见她沉默不语,遂问道:“怎么,不信么?”
“不,我信你。”欧阳幽若淡淡一笑,“但愿你能说到做到,我今夜便去找音儿谈谈。”
“若是音儿执意想带你离开呢?”
“我会让他死了这条心的,他若是留在云若,必然与你争锋相对,我会说服他离开,但是我希望你永远别再伤害他了。”
又是片刻的寂静之后,空气中响起一声平淡的男音,“好。”
顾玄曦离开之际,本是要唤人来将菜全撤下去,却被欧阳幽若制止——
“先不用撤,我再吃几口,忽然有胃口了呢。”
顾玄曦闻言一笑,“因为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你便有胃口了?”
欧阳幽若不可置否。
顾玄曦见此倒也没说什么,径自离开了。
欧阳幽若看着房门关了上,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那盘什锦炒饭拉回到了跟前,用筷子拨了几下子饭粒,果真看见最底下折叠好的信纸。
她将信纸取了出来,摊开一看,眉头微蹙。
容妃在信上说瑾玉有同伙因着夜窗皇宫被擒入狱,以致于绊住了瑾玉的脚步,让她暂时不能离开皇宫。
欧阳幽若将信纸揉作一团,心下叹息一声。
何必呢。
用自己捆住音儿还不够,如今又要绊住瑾玉的步子,那么岂不是让音儿想离开皇宫更难了一些。他做事情永远滴水不漏,若不是今日说服了他,也许音儿与瑾玉不知什么时候能离开,又得顾忌着她又得顾忌着牢狱里的人。
眼下,她真的只能用她所想到的那个法子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那日在冷宫,不是她与音儿的最后一次见面。夜色深沉。
九华殿内,依旧一片清冷寂静,有黑色的窈窕身影绕过大殿缓步而行,倏然间,另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后,“湘王殿下,冷宫来人了,被暗卫拦在了殿外。”瑾玉脚下步子一顿,“什么人?”
“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看不清容貌,只说要见你与梁王殿下。”
“将她带进来。”瑾玉道。
冷宫来人?会是谁呢,会是那给她送信的容妃么?
然而当暗卫将人带进来的时候,她却十分意外,身前的女子虽是蒙着面的,可眉眼却分外熟悉,尤其是那双若山中清泉般的黑眸,给她的印象颇为深刻。
“幽妃娘娘?”她有些不信,开口试探般的问了一句。
冷宫的把守那般的严密,她是如何在顾玄曦的眼皮子底下出来的?
“瑾玉的眼神可真好。”欧阳幽若淡淡一笑,伸手将面上的轻纱揭下,“真是没想到,还有机会再见着你。”
“真的是您。”瑾玉回以一笑,“一开始还有些不相信,毕竟冷宫防守的那般紧密,想必他也将您看的很牢才是。”
“单凭我的本事,的确是不能出来的,我能出得来,当然是经过了他的同意。”欧阳幽若说道这儿,抬眸望了一眼四周,“音儿不在是么?他不在正好,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他……他这几日睡得不好,我无奈之下,只好从鬼医那儿讨了些迷药把他给迷晕了,如今正睡着。”瑾玉说着,抬眸望向对面的人,“您出来竟是经过了同意?他怎么会同意。”
“这正是我与你要说的事情。”欧阳幽若说着,伸手握上了瑾玉的手腕,“瑾玉,你带我去看看音儿,有些话,我必须要对你说。”
“好。”瑾玉点了点头。
……
“所以他放您出来,是为了那张藏宝图画卷。”站立在床榻之前,望着坐在床边的女子与榻上昏睡的男子,瑾玉敛眉,“他这么容易放过阿音,莫不是把主意打到了东方烨身上。”
“不错,因着我总是心疼音儿,毕竟是我抚养大的,也许他认为,我对烨儿的感情不如音儿吧。”欧阳幽若望着榻上,顾云凰恬静的容颜,轻叹一声,“原以为我说出烨儿是他骨肉的事实,能救烨儿一命,不想,他放过音儿,却又不放过烨儿。”
“都是您的儿子,他可曾想过烨儿死了您也是会伤心呢?”瑾玉面上似是平静,心下却暗骂顾玄曦。
世上竟有如此执迷不悟之人,这不是非要逼着幽妃在两个儿子之间做出选择。
同样也是他的骨肉,他却不知道心疼,总以为能留住幽妃性命,便一切都值得,殊不知,即使幽妃活下去也不会快乐。
“烨儿与音儿,我都自知对他们有所亏欠,不过这辈子看来是不能偿还了。”欧阳幽若顿了顿,继而道,“容妃在信上,想必与你说了我的计划了。”
瑾玉听她如此说,眸色微微一沉,“难道只能如此?”
“瑾玉。”欧阳幽若忽的道,“你相信命运之说吗?”
瑾玉闻言,顿时静默,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不信,那么就是在告诉幽妃命格一事也不可信,但关于她的预言,渐渐得到应验却是事实,若说相信,那么就是相当于告诉她,自己相信她会活不了多久。
好在幽妃没有让瑾玉多为难,自己便回答了,“我信,所以我怕,为了音儿烨儿,我自会选择离开人世,且,我会将可能对他们不利的人一并带走。”
瑾玉听闻此话,骤然一惊,“您是要……”
“他所犯过错,我与他一同承担,他也本该为他的过往行为而付出代价。”欧阳幽若望着瑾玉,竟微微一笑,“这事儿,不要告诉音儿好么?若是可以的话,我希望他能再多睡几日,直到我死之后再醒。”
瑾玉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又有些犹豫,片刻之后,终是开口,“希望我接下来说的话您不会生气,他的父亲纵然是为了您,行事却也太过残忍了些,若是您真的能想法子杀了他,大可不必随着他而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为何就要那么信命,不试着争取一下。”
“不,我会随他而去的。”欧阳幽若开口,语气笃定,“十三年,他虽囚禁了我十三年,我却没有因着这个对他有怨恨,他煞费苦心,就是为了对抗当年的国师预言,他半生为我,他虽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是却没有负我,我是必定要随着他一起走的,你不必再劝,音儿有你,我已经很高兴了。”
瑾玉听着欧阳幽若的话,只觉无奈。
话说到这个地步,她哪里还能劝的了,她忽略了欧阳幽若对顾玄曦的感情,上穷碧落下黄泉,都要相陪的那一份决心。
“对了,明晚的宫宴,东方珩也许会出现。”忽的想起了这一点,瑾玉道,“小烨明晚要亲自前来云若,而子墨要设宴款待,顾玄曦与东方珩,明晚也许会有一个了断。”
“烨儿明晚要来?这个节骨眼他来干什么?”欧阳幽若惊诧,随即又很快平静下来,“明晚,明晚,烨儿此番前来太危险,若是东方珩也来,那么必定更乱。”
两国少年君主的会面,其实是两位太上皇的争斗。
“是,东方珩总归也是个潜在危险,原先便想杀阿音,只因他见了他一面,得知是您与其他人所生的孩子,故而便很是愤怒,千万不能让他知晓小烨不是他的骨肉,否则他怕是会将小烨挫骨扬灰。”
原本听着瑾玉直呼东方珩姓名,欧阳幽若便觉东方珩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才导致她如此愤怒,如今听她这般说,顿时惊慌。
“东方珩的为人我清楚,心狠手辣,未达目的不择手段。”
“所以才让人担忧。”瑾玉眸色一冷,“也许,明晚是个机会,东方珩若是与顾玄曦斗上,我要他再不能离开云若皇宫。”
听出这话中杀意,欧阳幽若倏然抬眸,瞥见瑾玉泛着恨意的眸子,不禁讶然,“瑾玉,你是要……”
“他算什么父亲,且,他也对不住我的母后,他将母后,当做了您的替身,这么些年来都是如此。”瑾玉道,“我并不在乎那一层血缘关系,东方珩,不得不除。”
欧阳幽若垂眸,“对不起。”
她这句道歉,既是给瑾玉,也是给萧太后。
“与您无关,何须跟我致歉。”瑾玉听她致歉,忙道,“这个事情怪不得您,要怪的话,亦只能怪他。”
“我真的是一个不祥之人。”欧阳幽若叹息,“总是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
瑾玉听闻此话,敛了敛眉,才想开口让她不要有此想法,却又听她道:“瑾玉,我来与你说一说我的计划,明晚之后,也许你就见不到我了。”
瑾玉心下一紧,然而望着欧阳幽若眉眼,竟是一派温和宁静,对生死之事竟是看得很淡。
忽的为这个女子感到心疼。
没有做错任何事,命运却待她如此不公平。
“你也坐过来,我与你说。”欧阳幽若见她站着不语,十分亲切自然地将她拉过,让她坐在了身侧,“这件事情,不要让音儿插手,所以,你必须在明日再下一味药,确保他醒不过来。”
……
装潢精简焚香缭绕的房屋之内,软榻上侧卧着一道青色身影。
忽有敲门声响起,顾玄曦睁开了眸子,淡淡开口,“进来。”
来人推门而入,雪白的狐裘披风裹着单薄的身子,面庞之上隐隐可见苍白纤弱之色,不是欧阳幽若是谁。
顾玄曦见此眉峰微蹙,起身下了榻,走向欧阳幽若,到了她跟前,伸手将她的披风又拢紧了一些,“脸色不大好看,以后下雪天没事便不要随便走动了,外头凉。”
平淡的语气,却是不加掩饰的关心,就连为她拢紧披风的动作都是那么自然,若十几年前一般,毫不生疏。
欧阳幽若怔了怔,很快便回过了神,将宽大的披风稍稍打了开,她伸出了手,手上赫然就是一副卷起的画卷,“这个,我拿到了。”
“他同意了?”顾玄曦望着欧阳幽若手上的东西,低垂下了眸子,眸中快速划过一抹狐疑。
欧阳幽若看不到他的眼神,却也知他必然会起疑虑,十分镇静道:“其实他想离开皇宫没有人能阻拦,就是因着我才束手束脚,我若是实话跟他说要留下,他自然是不会同意,我便骗他,待他先行离去找鬼医解了毒之后,我再想法子去与他会合,瑾玉一心为他着想,只觉这是最好的法子,便同意了,我们二人一同说服了他。”
“你是在骗他,还是在骗我?”顾玄曦开口,声线没有一丝起伏。
“怎么莫非你认为我真的会想法子离开?”欧阳幽若眉头一皱。
顾玄曦静默了。
“既然我已经给你做了承诺,说不会离开就是不会离开。”欧阳幽若将画卷收回,径自转身,淡淡道,“不信罢了。”
手臂被身后人扯住,而后,传来他的声音,“我信。”
欧阳幽若这才转过了身,将画卷再度递给他,“他将这画卷的几处准确路线告知了我,待他离开之后,我便会告诉你,那么你什么时候将牢里头的人放出来?”
听闻此话,顾玄曦并没有多少意外,他既放了她出去,便知这事总会有人告诉她。
“明晚放他们出来,届时云凰想要如何,我都不管。”
欧阳幽若眸色一沉,“为何要等到明晚?”
“明晚,东方烨来访,子墨设宴款待。”顾玄曦淡淡一笑,“这几日,所有的故人几乎都见着了,就差一个东方珩,加上他,那便真的是四方齐聚了。必定热闹,如此场面,云凰瑾玉等人也该参与才是。”
欧阳幽若没有想到顾玄曦竟会将烨儿要来的消息告诉她。
但很快的,顾玄曦便解释了他这般说的原因,“即便我不告诉你,想必瑾玉消息灵通也早该知道了,且她知道你必然思念烨儿,你今日去九华殿,她应当是告诉了你。”
欧阳幽若闻言,眉眼间划过一丝无奈。
他还真是什么都猜得到。
“你与东方珩……”
顾玄曦不等她将话说完,便道:“这是我与他的事情,我与他,迟早要做一个了断,你不必多问,明晚,你好好呆在这儿就是了。”
一夜很快过去。
第二日临近中午之时,瑾玉才睁开了眸子,入目是一张恬静而精致的睡颜。
望着顾云凰看了好片刻,她伸出指细细地描绘他的眉眼,动作极慢又极轻柔,仿佛要将他的容颜铭记于心。
昨夜,按照欧阳幽若的指示,又给他喂了一些迷药,之后欧阳幽若离去了,她却躺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后半夜才入眠。
以致于今日睡得这般迟才醒过来。
之所以睡不着觉,自然是因着欧阳幽若与她策划出的,关于今夜宫宴上的行动,而今夜之后,便再也看不见她了。
思及此,心中不免惆怅。
她是多么希望她能活下来的。
但欧阳幽若却十分执着,在得知了顾玄曦对她的情感之后,她无论如何都要陪着他同生死。
叹息一声,她下了榻,整理好了衣裳与发式,便开门走了出去。
才出了九华殿,迎面却撞上了一人,她抬眸,对上了来人的面容,眼角一跳。
眼前一袭淡蓝色锦袍的男子,肤色宛若温玉,眉梢斜飞,黑发如绸只用一个小巧的玉冠束起,只一眼便让人觉得优雅有礼且十分温和。
司雪笙。
不——萧陌宸。
“你怎的来了?”瑾玉敛了敛眉,“你可是随着陛下来的?”
以萧陌宸的身份,无论是云若望月他都能变换着角色生活,因着他才能这般以右相的身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宫中。
“说来复杂。”萧陌宸敛了敛眉,“你可知道皇宫里头前日夜晚出了事?太后突然中毒,就在她的寝宫之中,那夜,她吩咐婢女煮了一碗安神茶,喝下之后,竟开始面色发白嘴唇发紫,伺候的宫人吓得去请太医,侍卫逮着了厨房中为太后煮茶的那名宫女,那宫女被擒之后竟立即咬舌自尽,皇宫里闹得沸沸扬扬,无奈那时陛下却已然在来云若的路上了,此事自然是惊动了我与师兄未安,未安忙去给太后看诊,确认是中毒,且在太后之后,皇太妃也中了毒,与太后的是同一种。”
“有人给母后与皇太妃同时下毒?”瑾玉眸色骤然一冷,而后便是看向萧陌宸,“那母后如今怎么样了?”
“太后应当无碍了,有皇后照看着,皇后没有与陛下同来云若,而在皇太妃之后,柔太妃,婉太妃,以及其他太上皇的妃子们相继中毒,中的全是同一种毒素,连冷宫之中那发疯的琳妃都没有放过。”萧陌宸道,“师兄和未安,在全力救治太后,已经顾不上其他的人,九月得知了此事,却火急火燎地跑来求我救治冷宫之中的琳妃,我当时疑惑,琳妃发疯多年,他怎会与琳妃扯上关系,看着他着急的模样,我便去救治琳妃,却让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件事情,九月对待琳妃极好,且琳妃醒来,万般虚弱之时,睁开眼望见九月第一眼,竟然说的是‘皇儿,你终于又来看望母妃了’,她对九月的态度与对待其他人分外不同。”
听闻萧太后无碍,瑾玉松了一口气,但听到后头,却又不免讶然,“九月和琳妃……”
犹记得当初萧九月在皇宫里迷了路,不慎闯进冷宫,看见侍候琳妃饮食的婢女克扣她的饮食,气得跑来与自己告状。
她当时只以为萧九月是起了正义心,许是因着琳妃疯癫觉得她可怜,这才替她不平。
“我问过九月,九月说自己可怜琳妃,闲暇之时会去冷宫看望她,琳妃被救醒,缠着九月不让他离开,我无奈之下,将她弄晕了,而后找了个人易容成九月,琳妃醒过来,自然没发现,可当假的九月替她盖上被子时,她却忽然疯了一般大喊‘你不是我的皇儿’。”
“一个疯癫的女子,面对着同一张面容,竟能认出真假?”瑾玉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也是我所好奇的。”萧陌宸道,“不过后来我证实了,假九月与真九月虽是一样的,却有一处不同,那就是脖颈下一小块半圆的淡红色胎记,也许是假的九月不小心被琳妃看见了他脖子上没有,这才穿帮了,你可是记得当年失踪的五皇子与七皇子?如今七皇子是回来了,但是琳妃的五皇子却没有下落。”
“你怀疑九月是五皇子?”瑾玉思索了一会儿,道,“琳妃显然只认九月一人,她虽疯癫,却始终记挂自己生下的五皇子,萧九月脖子上的那块胎记,极有可能就是她印象最深的,但是,五皇子怎么可能会落在舅舅府上,九月怎么会不是舅舅亲生。”
“九月与叔叔,还当真不大像,也不像叔母。”萧陌宸道,“此事我还未告诉九月与叔叔他们,容我们回国后再查,所有中毒的妃子,只有太后与琳妃活了下来,其他的来不及救了。”
“包括皇太妃?”瑾玉嗤笑一声,“没想到,岳宁萱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死的。”
“包括。”萧陌宸点了点头,“珍华本想通知你的,但未安他们说,你这次去云若有很重要的事,既然太后娘娘没事了,那就不通知你省得你担忧,于是就没通知,此外,我还有一个发现,在冷宫里救琳妃的时候,我发现了她桌子边的一些白色粉末,我查了,正是所有妃子所中的毒,我找了黎鸦闻那白色粉末,黎鸦闻了之后,竟直接往御书房的方向飞,可御书房不得擅入,便没有进去,不过我认为,陛下是没有理由做这样的事情。”
听闻此话,瑾玉只觉心中霎时涌上怒意。
东方烨当然没有理由这么做,能做这件事,且又能出现在御书房的,只有一人——东方珩。
也只有他,才会做一些丧心病狂让人难以理解的事。
他竟是要毒害他在位之时所有的妃子,连太后都不放过。
东方珩对自己不好,萧太后对自己却是真真正正的好,然她贵为太后,却也是个可怜女子,竟因着有几分像欧阳幽若,便做了许多年的替身,如今真正的欧阳幽若还活着,东方珩就迫不及待地要将替身灭了么?
畜生。
瑾玉心下暗骂,他竟能狠下心灭掉这些妃子,是要与她们斩断联系,好来找欧阳幽若,表明真心?
当真是可笑无比。
“皇后与我说,陛下不让她来云若是为了她好,担心她会受伤害,故而此次她没有陪同,而这其中还有原因,那便是太上皇似乎也有一同前往,陛下对太上皇有些忌惮,不让皇后与他碰上面,我担心太上皇来此见到梁王,又会多生事端,这才来此,提醒你要小心,未安他们还要观察太后娘娘是否康复,嘱咐我这次过来,帮着你。”
“小烨不让阿澜碰上东方珩是对的,阿澜毕竟是云若的公主,东方珩与云若的先皇早就有着过节,他此番急着来云若,定然是为了见幽妃。”
“幽妃?”萧陌宸微微一讶。
“说来话长。”瑾玉轻叹一声,而后道,“不过你来得正好,今晚的确有你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你过来,我与你详说。”
夜晚很快降临。
此次宫宴的地点,设在金华殿。
大殿两侧所为朝臣们所布置的席位大多都坐满了,而最上头的首座今日设了两个,中间间隔不过三尺左右,因着此次望月的来客是望月君王,故而与云若的君王相邻而坐。
此时,除了两位陛下的座位空着,大殿两侧,还空着好几个座位。
梁王的位置也是空着的,众人却已见怪不怪,只因他常有迟到,甚至缺席。
然而瞥见左丞相旁边的空座位时,众人便开始悄声议论。
“右相因病告假已经过了许久,这次告假当真是时间最长的一次了,不知今日还能不能来了。”
“右相素来有分寸,不似梁王殿下随性,但身子骨却总是不好,也怪不得他了。”
众人依旧在交头接耳,来来往往的宫婢太监忙碌着,或是端着托盘或是摆上美酒穿梭于金华殿中,酒席遍布还伴有悠悠琴曲,偌大的金华殿上,一时被丝竹之声笼罩。
忽的,一声尖锐的声响自大殿之外响起,随着一声‘皇上驾到’,众人霎时便安静了下来,目光齐齐往大殿之外望去。
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天子,身着精简却又不失贵气的锦服,沐浴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缓缓迈向大殿之中,落座之时,对望了一眼,唇角同时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坐下的众人望着这一幕,便知二人是等齐了一起过来的,不少人抬眼打量着与他们的云若皇年纪相仿的望月皇,但见他从容镇静,年纪轻轻却自有一股沉稳气质,此刻他抿着唇,眸光低垂,安静的模样彰显了几分威仪。
两个相邻而坐的少年,此刻平分秋色。
“朕代表云若,欢迎望月陛下的到来。”顾子墨率先开口,伸手将桌子上盛了酒水的杯盏端起,朝东方烨一敬。
东方烨见此,自然是也拿起了自己桌上的杯盏,回敬了顾子墨,“云若皇客气了,这是朕第一次来云若,从洛城到皇宫的这一路上,风景甚好,让朕见识了一番云若的繁华,若是有机会,也请云若皇到我望月坐一坐,让朕也做东一次。”
他声线淡淡,却不失礼仪,顾子墨闻言,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朕也未去过望月,有机会定然要去看看。”
言罢,二人相视一笑,而后举杯同时饮进了杯中酒水。
这看似客套的一番情景,却无人看见,二人垂下眸光之时,掩去了眼底的缜密心思。
“恕朕冒昧一问,为何今日宫宴之上看不见梁王?”东方烨端着杯盏轻抿了一口酒水,状若不经意地开口问道。
“梁王素来随意惯了,不喜这等热闹的场面,原本望月皇来,他是应该来见见的,但朕派出去请他的人寻不到他的踪影,望月皇可别介意才是。”顾子墨淡淡一笑,一番话回答得很是得体。
东方烨不再问,而是将目光转到大殿中央,开始静静地欣赏起歌舞。
片刻之后,他却开口道:“但凡是宫廷宴会,总是少不了这样的丝竹之声,不知听久了这样的歌舞,云若皇可曾觉得腻味?”
顾子墨闻言,抬目看向他,“望月皇的意思是?”
“朕来云若,总不能什么都不带,但云若皇想必是见过不少奇珍异宝的,朕宫中也没有什么多稀奇的礼物,却是有一名乐师,能弹奏人间难得的琴曲,但凡是听过他曲子的,没有人不赞叹,他听说贵国的梁王殿下也是精通音律之人,原本打算能有机会见上梁王一面,奈何梁王却不在,那便只能改日了,不知云若皇可有兴趣听上一听?”
“既是望月皇举荐,那么朕自当给面子,梁王的琴曲朕是听过的,至今难忘,不知这位奇人,能弹出什么样的曲子。”顾子墨似是来了兴致,“那便让此人上殿来弹,其余的乐师全数退下。”
顾子墨这般说了一句,身边的随侍太监会意,立即下去办事了,片刻之后,原本大殿之上的丝竹之声停了,乐师与舞姬纷纷退了出去,众人见此不由得疑惑,却听顾子墨道:“众卿对这类的歌舞,相比已经腻味了吧,今日望月的陛下带了一名擅长琴技的琴师来,众卿便听一听吧。”
不多时,殿门之外走进一名怀抱古琴的年轻男子,他一袭简洁的白衫,身上也没有多余的装饰品,长发及腰却不梳起,只随意地披在了身后。
他抬起脸,面容清秀俊逸,下颚略尖,纤长的睫毛下,是一双含笑的桃花目,他唇角微勾施了一礼,“参见陛下。”
顾子墨道了一声免礼,那男子便在大殿之中直接盘膝坐下,将古琴置于大腿之上,指节微微曲起,抚上琴弦——
‘铮’一段音律缓缓流出,在众人的眸光下,年轻男子怡然抚琴,目光放置于琴弦之上,那般专注,好似偌大天地之间眸中仅剩那手中琴。
白皙修长的指,拨出一道道音律,悠扬清澈的琴音,如青峦间嬉戏的山泉那样的清逸无拘,又似夏夜湖面上的一阵清风,引人心中松弛而清新……
倏然间,指下一个轻按,琴音募然变换,这一次,是由如从天际倾泻而下的清梵雅律,幽幽绵长,带着回旋的荡漾,高声好似要扬透了长空,铮铮之音似要冲破天际,未几,再次转音,曲调悠悠清然,仿佛漫步云端。
这骤然的变音却被控制得极好,由温和到浩瀚,毫无违和感,众人听得不自觉有些陶醉起来。
饶是见多识广的顾子墨,此刻望着大殿之上个人,不由得也有些赞叹。
似乎除了十一哥,他还未听过有谁能弹奏出这样的曲子。
不过,此人的身份,他已经猜出九分谱了。
思及此,眸中划过一道思索,而就在这个时候,琴音再度一转,音色变换之间,竟渐渐带上一种奇异之感……
大殿之上的人,右指按上琴弦,一个颤音悄然泻出!琴声悠远但气势如虹,似有万马奔腾,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那琴音似乎从远古的地方而来,逐渐愈发的快——
顾子墨握着杯盏的手倏然一紧,有些讶然地望着下方弹奏之人。
招魂引……
竟然还有人会。
思及此,他忙暗自运功,以内力封闭住听觉,眼角斜了一眼三尺之外的东方烨,却见他脸色有些苍白,但却能稳得住,显然是早有准备了。
可招魂引的杀伤力是不容小觑的,以他的功夫,想要毫发无伤,不可能。
此时此刻,坐于大殿之上的绝大部分人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晃荡,原本清晰的景象愈发模糊,直到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一声轻柔又带着蛊惑的男音,响彻耳畔,“睡吧,你们很累……”
带着奇异蛊惑的声音,伴随着撩人心神的琴音,众人渐渐耷下了眼皮,年迈一些的,已经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叮——’数道长剑落地之声响起,是守在大殿之外的侍卫昏倒了。
顾子墨眸色一冷,起身便要离开座位,不想,才站起来,肩头却被一人按住,不让他离开,他转过头,正是东方烨。
这一回头,那按着他肩的手一紧,似是要扣进他的骨头里,东方烨敛眉道:“朕的皇姐在你手上,放了她!”
顾子墨本欲挣开他,听得他这话,眸中迅速地掠过一抹疑惑。
他是听谁说自己禁锢了东方瑾玉的?她分明自由得很。
然还不待他开口说话,琴声戛然而止,他与东方烨齐齐转过头去看,便见那大殿之上的男子‘噗’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按在琴弦之上的指尖在微微发颤。
“七哥?”东方烨神色一紧,制着顾子墨的手却没有松开半分。
“前半曲是正常的琴曲,弹至一半转换成招魂引,真有意思。”顾子墨微微一笑,望着那男子,“只是可惜,你没有足够的内力驾驭,勉强自己继续弹下去,只会急火攻心,损耗真气,梁王弹奏起来尚且吃力,更何况是你?”
“我自是比不上凰音的,不过能有这样的效果,也够了。”叶茫说着,抬起手指拭去唇边溢出的鲜血。
早在许久之前,他就知晓了瑾玉在无人之时会独自练习一首曲子,且大多还是在夜间,他对琴音极其敏感,自然听的出那曲子里的怪异,稍加猜测,便猜出了那约莫是什么对付人的功夫,那琴音变化莫测,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连续好几个夜晚偷溜到她的寝宫花园外偷听,便将音律给记下了。
这一次她离宫来云若,他得了机会偷偷去她的寝宫翻看曲谱,才得知,此曲名为招魂引,能以琴走出乱人心神的音律。
她为他做了许多事,他也想要帮她些什么。
弹奏此曲需要内力作为辅助,虽是将大殿之上的官员们暂时弄晕,可他也已经没多少力气了。
“将我六姐交出来,还有玖璃他们。”他抬眸望向那被东方烨制着的少年。
“是谁告诉你们,我抓了湘王?不过那个孩子的确在狱中。”顾子墨说的不紧不慢,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如今被人钳制着,“这里的动静不小,殿外的侍卫倒下了,路过巡逻的侍卫很快就会赶来,凭你们二人,似乎有些自不量力吧。”
“自不量力的是你!”一声低醇浑厚的男音忽的在大殿之外响起,顾子墨抬眸,见到的便是一名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的男子迈入大殿之中,身罩黑色的披风斗篷,浓眉之下的一双鹰眸中闪烁着锐利杀气。
而他的身后,跟着数十名侍卫打扮的男子,分明穿着的是云若宫廷侍卫的服装,却是一脸的肃杀之气,每人皆是面无表情。
待东方珩站定了脚步,他身后的数十人也站定了,而后抬手,动作整齐一致地将身上宫廷侍卫的服装扯烂了弃在地面之上,露出里头的黑色劲装。
“死士混进我云若皇宫的侍卫里头,有些本事。”顾子墨朝东方珩笑了笑,“望月太上皇驾临,有失远迎,听说夕照皇与鬼医潜藏了两年才现身,不知望月太上皇藏了多久了?”
对于顾子墨的话,东方珩仿若未闻,只望向东方烨,“烨儿,杀了他。”
“父皇?”东方烨微微一怔,“可是六皇姐还在他手上,不是您说……”
不待他说完,东方珩便敛眉打断,“你在质疑父皇的能力?不杀这小皇帝便救不出你皇姐?”
“总得让他先将人交出来才是。”叶茫在一旁开口,“杀了他,我们连人质都没有,可怎么走出云若的皇宫?”
“朕叫你动手你动手便是!”东方珩的声线倏然变得冰冷,望向东方烨,难得严厉,“动手!”
“他在骗你们。”生死关头,顾子墨轻嗤一声,“他既不能以太上皇的身份拜访云若,也不会弹奏招魂引,这才瞎编了湘王被我抓了的鬼话,目的就是骗你二人前来,将我顺利擒住。”
顾子墨话音落下,只觉得扣在肩上的那只手颤了颤,显然他的话影响到了东方烨。
眸色一凛,趁着这时,他倏然右手抬起,衣袖带起的劲风从东方烨脸庞划过,东方烨头朝后一仰,手不自觉松了几分,便让顾子墨从他手上逃脱。
“卑鄙!”东方烨咬牙。
“朕说的话可不是假的。”顾子墨笑出了声,“湘王是在宫中不错,但是她可自由得很,朕连她一根头发丝也没动,你该问问你的好父皇,平白这么骗你们是什么原因。”
“父皇,你不是说,云若皇忌惮摄政梁王,唯恐梁王夺权,要先发制人,使计抓了六姐用来要挟他么?你不是说,六姐性命有危险么?”叶茫倏地看向了东方珩,眸光之中带着几许锐利。
“简直是信口雌黄。”顾子墨冷笑,“朕和十一哥什么时候到了为了抢权相互残害的地步了?东方珩,你使这般下作的手段,如今你还有必要掩饰么?”
“朕不与你这黄口小儿争辩。”东方珩也不去辩解,只抬手朝身后的死士打了一个手势,下一刻,身后数十人拔剑而起,纷纷涌向顾子墨。
顾玄曦,我看你能忍到何时出现。
顾子墨眸色一冷,这些人身上的肃杀之气显然不是一般的暗卫,怕都是经过铁血训练的,也不知他能不能拖延到——司雪笙到来。就在宫宴开始的两个时辰之前,司雪笙到了他的御书房,与他说了一个计划,以及全盘托出自己的身份。
东方珩的出现是必然的,但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却不知,能肯定的是,他不会一人前来,幽妃才出现不久,东方珩便耐不住出现了,那么皇宫之中必然有眼线,有人将消息通传给他。
但幽妃所藏匿的冷宫把守森严,东方珩的探子再厉害,也混不进冷宫里,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顾玄曦故意将消息放出去的,目的就是引东方珩现身。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想法,但此刻无暇去思考太多,一个跃身到了他的座位旁,伸手扣上了那座位扶手上的一处凸起,猛然一抽。
一把长剑,从座椅之上抽了出来,这是事先准备好的,他料到宫宴会有惊变。
抬手拿过桌子上瓷制的酒壶,在地上狠狠一摔。
尖锐的破碎之声之后,身后不远处本该是墙的地方却开了一道房门,里头涌出大片暗卫,与东方珩的死士对了上。
黑压压的执剑男子涌了上来,他亦亦提剑对上,应付了一会儿,只觉得颇为吃力,而那对着这些死士发号施令的男子正站在几丈之外,冷冷地看着自己与多人对抗。
自己这边的暗卫虽数量更多,但似乎敌不过东方珩的这些死士。
“住手!”一声少年的低喝响起,却没有让那些死士停下半分。
顾子墨无暇去看东方烨此刻的神情,心下颇有些无奈。
十九弟,到底还是天真了些,未经历过磨难,看不出人心叵测。
“父皇,他说的是真的,你为什么拿六姐的安危欺骗我与七哥,你来云若什么目的!”东方烨望向东方珩的眸子里带着几许怒气,语气中有着质问的味道。
“什么时候父皇做事还需要你来问?”东方珩冷声斥了他一句,转而又望向顾子墨。
东方烨怒从心生,东方珩的手下根本不会听他的,而自己没有兵器,亦不能横冲直撞,望着从容应战没有一丝惊慌的顾子墨,心头忽然升起了一股无力之感。
他们年纪相仿,但是自己却没有他那般处变不惊。
叶茫心下也怒,但奈何受了内伤,只能先调理一下真气,眼见黑衣人的身影一个个倒下,却都不是东方珩的手下,便知顾子墨这边扛不住多久了。
他真是担心过头,以致于被骗也不知,只怕瑾玉出了什么事情,慌忙赶来了云若,想验证一下她的安危,不料瑾玉的面都没见着,却见了这么一幕刀光剑影。
忽的,听见身后有衣抉翻动的声音,一道破空之声在耳畔响起,他下意识去看,便见一把长剑,直刺向东方珩。
“老东西,在我云若的皇宫之内,岂容你这般猖狂!”一声低喝响起,火红的身影掠过空中,携起的剑气逼人。
东方珩一个侧身避开,徒手对上了那把长剑,仅以内力抵抗,那把剑竟不能再往前一分。
顾采薇秀眉一皱,将剑收回,改用掌与他对上。
同一时,金华殿之外——
一道窈窕高挑的黑影,手持银弓疾奔向大殿之中,身后,跟着数不清的箭羽卫队。
“包围金华殿!”一声男子低喝响起,身后的弓箭手纷纷四散开来,将整个金华殿围起。
“常青,你让他们全部守在这儿,不得贸然进入。”瑾玉吩咐完,一个跃身朝着殿门掠去。
身后的这些人,都是顾云凰手下的箭羽卫队,考虑到大殿里此刻必然是一团乱,这些人,便只能把守在殿外,以免误伤了自己人。
她背着箭囊,步入大殿之内,果真见里头一派混乱,如她所想一般,刀光剑影,几十名黑影人缠斗在一起,衣着服饰分为两类人,一类人的数量只有十个,但只需片刻,她便看出了,人少的那一方,战斗力胜过了人多的那一方,顾子墨在黑衣人中间,长剑所指的分明是那少数的黑衣人。
目光一转,看见一红一黑缠斗在一起,是采薇与——东方珩。
那少数的黑衣人,是东方珩的手下。
大殿之中,叶茫盘膝而坐,古琴之上,有几滴十分醒目的血迹,他的身旁,东方烨正照料着。
瑾玉拿着银弓的手一紧,从身后箭囊取出一支箭羽,搭弦,直接瞄准了那与红影相斗的黑影。
采薇不是那老家伙的对手。
如她所料,顾采薇的长剑根本讨不着好处,再度刺向东方珩时,被他一个弹指便弹了开,而后一掌袭向了她的肩头。
顾采薇虎口一疼,肩上又受一击,直接飞出了好几丈之外,吐出一口鲜血。
东方珩并不打算放过,眼见又要一掌袭去,不料却听得身后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他来不及细想,忙避了开来,那支箭羽直直钉在了大殿中的柱子上。
他转身去看射他的人,却不料迎面又是凌厉一箭,这一次躲开的晚了些,胳膊之上被箭羽划过擦出了一道血痕。
“是你!”抬眸之际,看清了那人是瑾玉,手中的弓箭再度瞄准了他,顿时怒从心生,“你这逆女,想弑父不成!”
------题外话------
大结局下明天发,因为我估计一章可能是挤不下了,一章的字太多,检查也很费劲,就怕错别字满天跑,又怕情节排版给弄乱了~(∓mp;gt;_∓mp;lt;)~
我不会让你们猜到结局的,一定不会。
让大家等了这么久,我先自己抽自己几下子谢罪,完结之后,我会在评论区给妹子们打赏潇湘币的。
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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