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眼望去,在看到门外探进的手,与那一截深蓝色的衣袖时,本是毫无神采的眸中划过一丝喜色。
她有将近两月未见到他了。
她是以温柔娴静、善解人意冠绝后宫的贵妃柳氏,但羡慕她的人却并不多,只因她身体赢弱不堪,已缠绵病榻数月。
连行走都成了困难,如何再与他人争宠,她此时仅有的心愿便是能看见那经她十月怀胎生下再抚养成人的孩儿了。
“母妃。”清雅淡然的男音响起,一袭深蓝色锦袍端着托盘的男子踏进屋内,托盘里的药正是刚熬起,热气沸腾的时候,为这清冷的宫殿增添了一丝暖意。
“辰儿。”床榻上的女子微微起身,本是十分简单的一个动作,此时她做起来却是极为吃力,锦衣男子见此,忙将手上的药搁在了一旁,上前将她扶好,“母妃,怎的不唤宫人伺候?儿臣这段时间被盯得紧,无法来看望母妃,是儿臣无能。”
男子话音落下,右手便被一双纤细白皙的手紧紧握住,“辰儿,这宫中处处都有萧凌雁的眼线,你如此大胆地进来……”
“母妃且放心,儿臣有把握进来,自然是瞒住了她。”
他神色轻松,柳妃依旧掩饰不住急切,“总之还是谨慎为妙,你还是快些回去。”
“儿臣伺候母妃吃药。”他不着痕迹地将他的手抽回,而后端起了一旁的药碗,用调羹舀起了一勺,放置唇边小心翼翼地吹着。
见他如此体贴,柳妃叹息一声,“罢了,这药我喝完后你就快些离去。”
“儿臣听母妃的就是。”他应了一声,将手中的调羹递至柳妃的唇边,看着她毫无防备地喝了下去,他眼底微沉,神色却依旧从容。
“辰儿……”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叮——”银质的调羹从手中滑落,落入白玉制的小碗里,发出清脆的响音,有黑色的药汁溅起,落在地上立即腾起黑烟,只是瞬间,药汁便不见了踪迹,只余地上一小处漆黑,似是被烈火焚焦。
望了一眼床榻上眼眸圆睁的苍白女子,东方荣辰走上前,伸手将她的眼皮合上,而后端起那未饮用完的药,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元景三十一年六月十五,元景帝宠妃柳氏薨,享年三十二岁。帝悲伤不已,令全国斋戒三日不得杀生,并亲自上皇城外的万安寺为柳氏贵妃祈福。
凤仪宫内,有身着深红睡袍的女子斜靠在软榻上,在灯火的辉映下,平日里就高贵艳丽的五官,越发显得妖娆,她眼睑低垂,睫毛卷翘密长地遮住眸光,轻抚着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神情极慵懒又极专注。
“柳菁柔当真就这样死了。荣辰倒也是个狠心的。”她低叹一声,水眸轻抬望向在榻前始终静站着不动的女子,“虽亲眼见着她入了棺,但不知为何本宫却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若娘娘依旧不放心,奴婢可去撬开她的棺木,更加一步地确认。”榻前的女子用平静的口气道出一个残忍的提议,“或者,毁尸。”
榻上女子闻言,静默片刻,而后,樱唇轻启——
“也好。”
“那奴婢告退。”纤细的身影一转,她刚迈出一步,又听身后的人道,“等等。”
她身形顿住。“皇后娘娘还有何吩咐?”
萧皇后淡笑道:“斋戒三日,玉儿可是受不了的,但皇上的话摆在那里,你便将这件事交给荣辰吧,若能让玉儿开心了,我会更信赖他的。”
“是。”她恭敬地应了一声,而后缓步离开。
“又是青菜豆腐,豆角蘑菇,本宫才不吃这些东西!”永陵宫内,傲然精致却又任性到令人瞠目的少年,深紫锦缎翻衬着银边外袍,飘长的青丝被一顶玉冠绾束起,垂下的紫银玉带随着落肩之发轻扬,长袖划过空中,一声掌心拍打紫檀木桌的重击惊醒了伺候的宫人。
“殿下恕罪!”
“殿下息怒!”
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响彻一片,众人望着那少年皇子,见他的桃花目扫过桌上的菜肴,秀气的眉峰夹紧,只觉得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最讨厌吃素。”冷哼一声,他寻了个凳子坐下,眼见宫人颤抖,原本不佳的心情也瞬间好了一点。
他不开心的时候,别人也休想好过。
“罢了,撤走吧,晚些端些糕点上来,不过三日而已。”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他随手扯过落在肩头的玉带把玩,看着宫人将一道道素菜端了出去。
“六皇弟这是做什么。”有清雅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深蓝色锦服的男子踏进门来,一张棱角分明的俊秀脸庞印入少年的眼帘。
东方瑾玉一怔,细细的打量了他的神情,这个刚失了母妃的兄长虽依旧如往日一般淡然,但脸色较平时却苍白了几分,眼底隐有悲伤之态。
三皇子东方荣辰,向来有高贵的风度与常人无法比拟的从容之态,如此的反应,却还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现在还保持着这副样子,他当真可以感情淡薄到如斯地步?
东方瑾玉心想,若是换成他,定然悲伤到不能自己。
呸,胡思乱想些什么。
“三皇兄,若是没有用过晚膳,我便让她们回来。”东方瑾玉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而后随意地坐下,他与这个皇兄素来无甚交情,他亦是被皇后娇宠惯了,说不来体贴的话。
皇后萧氏,素来便有“婉娩天资,才明夙赋”之称,端庄典雅,外人皆道为六宫典范,平日里为君王排忧解难,且善察言观色,如此贤良皇后,纵然没有圣宠不倦,却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萧皇后处事想来极有分寸,然而对亲生儿,当朝六皇子,却是纵宠得过分,六皇子虽心眼不坏,却十分随意与任性,但他天生聪慧狡黠,连元景帝也时而拿他无可奈何。
若说这宫中,何人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是任何的妃嫔,而是六皇子东方瑾玉。
“不用了,撤便撤了。”东方荣辰踱步到东方瑾玉对面坐下,“可是这饭菜不合胃口?”
东方瑾玉闻言,不作回答,只是抿着唇,将头别到一边。
那意思分明就是——你说对了。
下一刻,清脆的拍掌声响起,东方瑾玉不解地回头,对上东方荣辰淡雅的面容——
“看看皇兄此次给你带的礼物如何?”
男子的话音落下,便有一宫女带着食盒过了门槛款款走来,东方瑾玉眼见她将食盒搁在了桌子上,而后东方荣辰挥了挥手,宫女俯首退下。
“尝尝这个吧。”骨节分明的手将食盒的盖子揭了开来,霎时,肉香四溢——
“荤菜?”东方瑾玉惊诧,“你是如何让人烹饪这个的?父皇有令三日之内不得杀生。”
“没有杀生。”东方荣辰道,“你可知这红焖兔肉是从何而来,这兔子,是被狼咬死的。”
你就忽悠我吧。东方瑾玉瞪眼。
“至于斋戒。”东方荣辰不咸不淡道,“你若是怕父皇责怪,我不说就是了,这件事我是主谋,你不必忧心。”
“皇兄为何这么做?”东方瑾玉蓦地抬头,目光中带上一丝探究。
母亲尸骨未寒,为人子却将斋戒这等重要的事当做儿戏一般,这不得不让他怀疑他的目的。
虽然,他已经有些猜到了。
“人总要将目光放远些不是么。”东方荣辰微勾唇,带出一抹淡然的浅笑,“与寻常人无异,我亦不能免俗,倒是六皇弟你,可会看不起为兄?”
东方瑾玉以手肘支起头,拳头抵在额上,表情被烛光笼罩,却又朦朦胧胧看的不太清。他的声音缓缓响起,声线随意,却有些清冷——
“若皇兄是真心投靠,瑾玉没什么好说的。”
相信无论是在政治上,或者这偌大后宫的依附,没有人盖得过母后。东方荣辰果真是投靠而来么?东方瑾玉如是想着。
瞥了一眼能令人食指大动的兔肉,耳畔回响起方才东方荣辰的话——
没有杀生,是被狼咬死的。
被狼咬死的……真是个好借口。
第二日。
淡淡的金色晨辉洒在巍峨的宫廷屋瓦上,永陵宫内,十六、七岁银紫锦服绾梳端整的少年匆匆走出——
“该死的,睡过头了也不通知本宫一声,珍华,备马车。”
“六哥,等等我!”刚欲踏上马车,熟悉的清脆嗓音响起,东方瑾玉动作一顿,而后拧着眉头转过身,望着不远处正奔跑而来的宫装少女,拧起眉头,“念琴,这次六哥无论如何都不带你出门。”
言罢,转身上了马车。
“六哥,你不带上我,便不给你果子了。”撒娇的女音带上了一丝赌气的味道。
“不给便不给罢。”东方瑾玉眉头一跳,谁稀罕你的破果子。
“哼!”有跺脚声在马车外头响起,东方瑾玉也懒得抬手掀布帘子,“出发。”
“六殿下,八殿下给你留了橘子。”马车外头,侍女轻笑道,“其实八殿下还是很记挂着您的。”
东方瑾玉撇嘴。
那个抠门的丫头。
“珍珠,进来。”他开口,“本宫有些渴了,把八妹的橘子拿来剥吧。”
“是。”布帘被掀起,白色裙衫的女子俯身探了进来。
东方瑾玉将头靠在车壁闭目养神,回想起平日里母后的嘱咐。
“出门可要多带些人,你虽武艺不弱,但也不能放松戒备。”
他知道,即使他出门只带两个贴身丫鬟,暗中也一定有人保护。但是,回去肯定免不得又要被说一顿。
“殿下。”柔嫩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有橘子的清新气味在鼻尖萦绕,东方瑾玉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如青葱般的手指,拈着一瓣橘子。
如今,正是橘子成熟的好季节呢。
微微张口,将那瓣橘子咬住,随后,有冰凉酸甜的汁液滑过喉咙。
味道还不错。
看了眼正在剥橘子的女子,东方瑾玉道:“珍珠,你也尝尝。”
贴身的几个婢女,他向来对她们比较宽和。
然而,他这一句话,却让对面的女子动作一顿,东方瑾玉见此,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珍珠低垂着脸,他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
“殿下,这吃了通往地狱之路的橘子,奴婢可是没那胆子尝呢。”幽幽的声音从唇间逸出,完全没了平日的娇俏灵动。
东方瑾玉一惊,“你……”
心口骤然一痛,喉咙似是被什么哽住,他蓦然觉醒,抬手成爪,直逼对面女子咽喉!
“垂死挣扎。”珍珠冷笑一声,擒住那截莹白的手腕,东方瑾玉咬牙,他能察觉到毒在体内四处流窜。
“嗤”“嗤”“嗤”
数根利剑穿透了马车的车壁刺入,刀锋上流淌着丝丝冰冷,刀剑砍杀声传入耳膜,马车外已然在进行着一场厮杀,然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最后停留在眼前的便是珍珠的冷笑和那光芒闪烁的利剑。
看着手中渐渐绝了声息的人,珍珠冷哼一声,松开了手,“东方瑾玉已死,撤!”
话音刚落,强烈的光芒忽然闯入,一把佩刀直逼面门——
“你这叛徒,放开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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