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阿爸身边,李虎听人讲,听阿爸讲他少年时候的事儿,好像出个门,好像就没碰到过,他就不明白了,为啥自己这一路,就没断过。
在一个小乡,他追小偷,生生追到人家村,人家家,把几个阻挠的同村打一顿,才把钱要回来。
在某个村,遇到个骗子,告诉他某某有个石匠,到了石匠家,却是强人留下的陷阱。
在某某小店,店里的人下蒙汗药,幸好自己没喝酒,喝着汤有怪味,只尝了一下,就放下了。
等快到保郡的时候,他都草木皆兵,忍不住给狗栗子嚷道:“堂堂天朝。怎生这么多匪人?”
狗栗子也一样,愁眉苦脸地说:“在家都说外边的人坏,却没想到真能这么坏。找官府,官府也嫌事小,根本不管。黑店都不管,他们管啥?”李虎忍不住说:“若我为官,但凡那些不管小事的吏,必诛之,小事之不平,必有大事生。若我为吏,必尽灭匪盗骗贼,善良人家受欺负,如何还能善良下去,善良的人心怀怨恨,天下怎得安生?道德怎么能彰显?礼义廉耻又怎么会有?”
狗栗子忍不住说:“不管事的小吏太多,管起事来多累,你都杀了,赶走,官府上就没人了呀?”
李虎冷笑说:“既不肯理事,何来寻吏事?混吃喝,盗民膏而已。”
狗栗子听不懂,也就反驳不了,转过来说:“天下不平的事儿那么多,坏人那么多,官吏也抓不玩呀。”
李虎又冷笑:“抓不完?三千之兵,斩一将可摄绝之。不以重典护良善,魑魅魍魉满天行。”
他又说:“听说你们靖康又消减了几个杀头的罪,不知到底是出于仁慈,还是在为皇帝博虚名。”
狗栗子只好说:“我又不懂,反正我听你的。”
李虎说不下去了,就说:“我想去考状元,回来当官。栗子郎君觉得好不好?”
狗栗子连忙拍手。
李虎索然无趣,带着他就直奔保郡,入了保郡,走到大街上,看到好多官学的学生在街上聚集,官府出兵丁驱赶,双方竟是一场混战。两人避到一家酒楼,问是怎么回事儿,酒保就说:“能是怎么回事儿?最近北平原的东夏人要迁出来,惹得民怨沸腾,这不是公主嫁鸡随鸡,嫁东夏王,带着东夏王的儿子途经此地,要回东夏,学生们要当面责问,官府抓拿,不许他们闹?”
李虎猛地站了起来。
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起:“我小妈要经过这儿?”
酒保以为他激动,也想请愿,或者当面责问,就责备说:“别冲动。官府都不管,你们这些后生出啥头?东夏人是大爷,那是官府上的事儿,再怎么说,人家是公主,官府还不让你们围着公主叫骂?”
李虎忍不住,大声喝道:“东夏人怎么是大爷了,这和东夏平国夫人有什么关系。东夏人搬迁,那是等财物置换,尔等竟不知道?东夏王的诏书,你们都没看,认为是人家东夏人欺负你们,可笑不可笑?”
酒保也大怒:“你这少年怎么向着东夏人?”
李虎怒道:“我向着理……”
酒保上来就推他,喊道:“你们看。这里有个人为东夏人论理,东夏人有理,我们就都没理是不是?”
狗栗子连忙去拉李虎。李虎甩开他,几乎想一脚把酒保踹飞,生生忍住,冷笑说:“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事情来由,却又拒绝相信。东夏王的罪己诏、告臣下书、告北平原国人书,还有议和纲要,你们全然未读,却无端仇视东夏,你理从何来?你们无故攻打抢占北平原,却反倒怪东夏吗?”
周围酒客围了一片。
酒保啧啧叫唤,给人讲他本来是为李虎好,怕他去与学生一样闹事的,结果可好,遇到个雍奸。
一个衣裳鲜亮的酒客自恃读过书,接话要理论,说:“小子哎。可你忘了,北平原原本就是我们的。”
李虎同意说:“没错。可它是东夏平国夫人的封地。东夏平国夫人以不孝之名,被夺的封地,什么时候夺的,夺了封地才多久,就发动对北平原的战争?你觉得这是东夏赖地不还造成的?”他又说:“东夏租用北平原的时候,北平原就是地图上都遗忘未标注的荒地,它被东夏用十多年的时间建成一座大城,官府说夺就要夺走,你觉得这是东夏赖地,还是官府强夺?”
他说:“数十万亩良田,那是用血汗垦出来的,兴修水利,累死的人不知几个,光是谱图,就累死过三个参士。”
那酒客自然争不过他,指着“你,你,你”,嚷了半天,却憋出来一句:“那你也不能向着东夏呀。”
李虎转过身,面向一片酒客,坦然说:“你们要找谁?找官府,这一切与人家东夏人何干?议和的条件就是这样的。东夏失了北平原认了,官府秘而不宣内幕,这是作何?你们想清楚了再辩这个是非不迟。”
狗栗子以为他说东夏的好,会被酒客围上揍,却没想李虎站在那里一席话,竟把一群人逼得无话可说,眼看酒楼里鸦雀无声,似乎酒保酒客都在酝酿报复,他脱口就是一句:“李虎。咱快跑。”
跑是不用跑,却是被人赶出来了。
狗栗子跟着他,一路走一路劝:“阿虎。你是从东夏回来的,你向着东夏没关系,可你也不能见谁跟谁干呀,今天他们要是把我们围起来,打一顿咋办?管他谁有理谁没理,咱就是小老百姓,人说啥咱说啥就行了。”
李虎瞪了他一眼,想了一下说:“我这会儿气大,你去替我问问东夏平国夫人的车马从哪路过,咱们去看看。”
他解释说:“她是东夏的国母,对待每一个东夏人都很好,我就算回来了,也不能念恩。”
狗栗子撇着嘴,想说去了,万一又是兵丁和学生混战咋办,却是没说,连忙跑一边去问人了。
回来一说,李虎已经买了一些吃的,带在身上,拉着他就一起走。
两人到了直北官道,兵丁却在清场,只是站了些官府中人来表示迎来送往,大概怕出事,不肯让人靠近,李虎左右看看,见旁边坐落一个茶楼,就带着狗栗子一头扎去,也不管这茶楼如何贵,便要坐到二楼……坐了,却又把窗户打开,也不管这是不是冬天,害得狗栗子一脸无奈,一味吃干粮。
呆了足足一个多时辰,茶没了加,茶没了加,给钱,给钱,又给钱。
狗栗子都想上去捂李虎的钱袋。
就在这时候,官道上起了烟尘,一行车马开了过来。越走越近,越近李虎越激动。他实在想不到,在靖康这边的异乡,能正好碰到自己的小妈。他干脆探出头去,坐在窗户上。他看到马队车旗的踪迹,也看到对面斜着的街道上,一群学生和民众,在为首几人的带领下,走得飞快。
对靖康人的反应,他就理解不了。
他理解不了,隔壁却有人理解得了,隔壁的人是哪来的,李虎不知道,但一看就是官宦人家。
一桌四、五个盯着个姑娘煮茶,从少年到青年,再到微微有须的三十来岁文士,个个仪表不凡。
其中一个说:“你们知道吗。冯山虢疯了。朝廷接来他的家眷,逼他为官。生生把他给逼疯了。”
李虎一下侧起耳朵。
另一个人带着不敢相信说:“他被东夏王雪藏这么多年,备受排挤,不疯,现在回来,官府要用他,他疯什么?”
第三个人笑道:“要我看。是装疯。靠装疯。让朝廷没法用他。”
等到第四个人……
此人背对着李虎坐着,轻声说:“我娘让我请他作西席,钱加到十万贯,也给请不来,没两天竟疯了。”
李虎大吃一惊。
他当即掉过头,靠屏风的一角挡住自己,接着从窗口的一边坐到另一边,因为这人竟是他表哥陈天一。
却又说人说:“你娘怎么一味想聘东夏回来的人作西席?这个冯山虢是的,那个王镇恶也是的。”
陈天一说:“是呀。她觉得这些人出入东夏庙堂,一定有才,而且因为背主和其它原因,仕途不明,应该好聘。结果呢?请冯山虢请不来,请王镇恶也请不来,我就不明白了,如此礼贤下士,他们怎么无动于衷。”
李虎知道王镇恶。
王镇恶救过他,自他小时候起,每年都有人提起,他自然牢牢记住此人,后来王镇恶投降,他怎么也接受不了,哪怕和阿爸谈论此事,阿爸观点温和,然而来到靖康,听说王镇恶的近况,心里却多出了点怜悯。连他自己都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就像前面他要开石场,他本来就是要立刻开石场的,因为燕儿她娘,燕儿她大爷的一席话,斩钉截铁的话到嘴边,却是怕连累他们改口了,改为先制石,日后再开石场,缓和了一下。
今天,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以前那样恨王镇恶,没有来,心里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却不知今天的自己对,还是昨天的自己对。
我这是怎么了?
狗栗子要给他说话,他把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
他怕再说话引起陈天一的注意,他可不想让这位表兄知道自己的行踪。
那边的人开始轻笑。
陈天一叹气说:“我这次来保郡,除了与你们相约游玩一场,再顺道看看自家的庄园和田产,也是想访一二良师益友。你们眼下要是有好的人选,一定记得,要推荐给我呀。否则我娘又要给我选了,选了这两个,结果礼聘不至,就让她老人家大跌面子,也让我觉得很不好看。”
众人唏嘘不止。
接着他们中又有人说:“坐在这里看公主路过,倒和凡夫俗子毫无区别。天一兄,这又有没有我们不知道的说法?”
便有人替陈天一呵责他:“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天一的母亲是公主的干姐姐,天一若不在这里送一程,像话吗?”
众人这才给想起来。
陈天一笑了笑,淡淡地说:“是呀。我表姨也在东夏,自幼我娘怕我不能得名师教导,还把我送到东夏完成学业。回想起在东夏的课业,鲜有微言大义的经典,今日和几位仁兄坐在一起,不由自惭形秽,自己都觉得跌份。”他们也看到对面来了一群人,在与士兵挤扛,似乎是想过来,便又有人说:“这些人无来由就给恨上东夏了。他们却是忘了,公主是朝廷的公主。”
陈天一笑道:“是呀。不过听我娘说,眼下有此局面,也在所难免,背后人在推波助澜呀。”
众人大为好奇,问他:“是谁?竟有这么大胆量?”
陈天一是少年人,也是想说就说。
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中书舍人李盘来接州军,他来了之后,形势就恶化,你说会是谁?”
一个文士惊道:“太子殿下。这怎么可能呢?”
李虎心里的疑问豁然而解。
他明白了……针对东夏人的敌意,竟然发自朝廷中枢。
他一抬头,咽了一口吐沫,腮帮滚起青筋,心道:“阿爸说得对。这世上拿百姓做武器的比比皆是,几人能真正为百姓作想?这样下去,伤的是谁?伤的是百姓,靖康的,东夏的,有此必要吗?如果上升到武斗,相互流血牺牲,他们就不可怜吗?”就在这一瞬间,李虎浑身一冷,他想起来了,自己何尝不是一样,一心夺回北平原,不顾将士的损失,不顾百姓流离,又与当今太子何异?
这是豁然开朗。
大开朗。
觉今是而昨非,不是受到了教训,而是从反面对手的身上。
这也叫以人为鉴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