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午后,永远那么善解人意。暧昧的暖意夹带着时不时有些清冷的风儿,让人模糊了记忆,困倦了眼睛,却偶尔,那些不愿再记起的事情又是那样清晰地浮现。平静的心依旧逃不过阵阵来袭的绞痛,究竟忘却,要耗尽多少的心力才肯罢休。
凤仪一个人坐在帅府的花园里,独自啜饮着花茶,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寂寥的天际。天空如此广阔,慈悲地容得下世间的所有,可为什么,那种心里空荡荡的感觉却始终无法找到归宿。这样的无际都没有它藏身的一隅,这样的宽阔都盛不下它孤单的泪滴。无论多么歇斯底里的呼喊,最终只有空洞的回声相伴。阳光伟大到可以融化一切,寂寞,悲伤,欺骗还是背叛,似乎在这样的光芒下,都虔诚地皈依了最初的理想,那种坦荡和平和。
可为什么,越是这样本该宁静而安详的午后,越是这样温暖的阳光,凤仪越是感觉到周围满满都是南歌的影子。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似乎还在耳边,他捉弄自己时流露的宠溺甚至是坏笑,通通阻挡了凤仪眼中的全世界。
自从段南歌去世以后,凤仪就逐渐习惯了一个人在花园里打发时间。有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好像是段府的客人一样,在主人的花园中闲坐,偶尔,段大帅会和他的妻子在悠闲地散步,她就那样,满心幸福地看着他们,就一直这么看着。她的天楚是那么真实,离得那么近。
而如今,景仍在人已逝,似连乎那沉默朴素的冬青,都藏着南歌的点点滴滴,思念,疯一样地蔓延,已经把孙凤仪的身心完全禁锢,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囚徒,永远得不到救赎,而她的罪,就是遇到了真爱,却早早放走了他。
幼子义淳在读小学了,长子义澜小学快毕业了,凤仪正盘算着把他送到天津奉雅中学去读书,那是英国人和华商投资兴办的贵族学校,今后的路子还是会像他的父辈一样去读军校。目前东北军阀的大小事情都由大通接管。虽然段天博是一副花花公子做派,但处理起事情来还是很有分寸的,当然孙凤仪的决策还是占很大分量,毕竟大通还不够沉稳事故。
可她孙凤仪难道就是那种老谋深算工于心计的人吗?如果这么说,何承勋第一个不相信。因为那样真的太累,段太太似乎也承担不了这样的压力,她只想活得自由自在,和南歌一起,相守到老,可在段家的那个继承人真正长大成人之前,她就算为了南歌,也要顶起这个家。
和南京的谈判已经历时五天,双方似乎都很有心情搞拉锯战,你唱罢来我登台,一锅粥搅合地不亦乐乎。
南京来的高级官员先是一副奉天承运钦差大臣的派头“传圣旨”,本以为东北顾及整体形势会睁只眼闭只眼索性答应了,没想到东北方面的人突然细腻得如南方的绣娘,一针一线锱铢必较,条件开得满天飞,气得何承勋直翻白眼喘粗气。王参谋倒是吐沫星子处处开花地据理力争,可东北的态度阴晴不定,时而委屈地像童养媳唠叨自己的损失,时而又摆谱地像大爷,好说歹说就是不搭理你南京的规划,把从上到下十来个人搞地焦头烂额七窍生烟。
然而大总统下了死命令,东北是最后一块硬骨头,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拿下,否则被卡死的就是南京了,于是何部长带领一众老少地在这里咬紧牙关心一横地耗着。东北也不傻,反正都是在自己地盘上,老大也亲自坐镇,完全一副绿林好汉谁怕谁的势头。当双方人马唇枪舌战了五天之后,各种学本事都发挥到极致的时候,似乎终于要有结论了。
正在这个时候,陕西秦军的刘大帅居然和山西晋军的汪大帅交起恶来。原来双方本来就为修铁路的事情已经有了嫌隙,因为当时有段天楚力压,所以表面上还没有动刀动枪。谁想到,谈判的内容泄密,双方的人知道东北愿意交出山西和陕西,让这二省独立的事情以后,撸起膀子准备大干一仗。
晋军的汪大帅年少气盛,早就厌烦了老爹的那套保守政策,一直找机会挠秦军的痒。现在东北和南京谈判,正是修理姓刘老匹夫的最佳时机,少帅头脑一热,大军就挥到陕西门口了。这下南京不知所措了,而东北突然就从劣势转向了强势的一方。何承勋接到冯总统的紧急电报,指示这二省不能全部独立出来,山西重新划给东北编制,而陕西撤销自主权,归于南京政府。
就此,双方算是真正达成了统一的协定,这几天两家都心力交瘁,这下总算有个交代。到底谁吃亏了谁盈利了,阴郁的何承勋和高傲的段天博都选择了沉默。
终于,孙凤仪舒了一口气,她自己并没有多么精明的头脑,但是借助各方的周旋和角逐,这件大事终于解决了。虽然东北没有了以前完全自主的统治权,可是她已经最大程度地保障了东北的利益,不至于像沪系那样,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南歌,你看到了吗?你是否感觉得到我真的已经很累了,累到没有力气去想我很累了,没有你在身边,连勇气都从心中剥离出去,就好像一个躯壳,四处行走里面却是飘渺的游魂,该何去何从,求求你告诉我。
“这么悠闲啊。”孙凤仪猛地回过神来,发现何承勋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空洞的眼神突然跌回尘世间,她礼貌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对谈判的结果还满意吗?”老奸巨猾的何承勋很想要弄清楚那些个吵吵嚷嚷胸前都挂满勋章的人里面,东北到底是谁说的算,将来的大帅接班人又到底是谁?那个小学还没毕业的段义澜,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段天博,因为现在这个时局,一切都没有个定数。
“义澜还不懂事,东北军所有的高级将领满意了,大通满意了,我就没什么意见了啊,呵呵,比起这个来,我对上周刚从俄国运来的珠宝更有兴趣。”凤仪的嘴角扬起一个淘气的弧度,每一度都是十分的精致和美丽,也许美丽的女人天生就有大把大把烧钱的灵感。不过何承勋的世界里可不是靠购物主导的,从那一刻起他已经开始憎恨太极这个东西,孙凤仪现在讲话已经完全让人听不出个结果,故意用障眼法糊弄自己不算,还把话题扯到八竿子打不着上。
段义澜还在中学里读书当然什么都不懂了,她却把他放在第一个说,然后提到了东北那一杆子将领,最后才提到谈判桌上的老大段天博,那么出现的这些个人,高矮胖瘦的,到底谁才是说的算的那个?
男人毕竟是行动的产物,恢复理智的何承勋已经不想再沉溺于这些没有结论的事情中,因为时间久了,真相自然就会浮出水面,任你孙凤仪再是太极高手,将来南京政府授命的时候,谁来接旨总不能再糊弄人了,哼!溺死真相,我看恐怕你孙凤仪还没这个本事。
何承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作为开头,显得很局促不安,一杯茶端起放下无数次,而孙凤仪,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位老相识的尴尬,依然是面无表情地呆坐着,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一分多钟,何承勋终于开口了:“凤仪,对于段天楚的死,我很遗憾。”话音未落就一阵后悔涌上心头,自己干脆笨死得了,什么不好提非得提孙凤仪最伤心的事,正在他懊恼不已的时候,孙凤仪反而表现地很淡然。
“都是日本人陷害的,谁也没有能力阻止。”不仅是段南歌,段家二少的命也给搭进去了,凤仪不禁想到此,心中又是一阵痛楚。
“将来你们的儿子一定会为段大帅报仇的。”这回话音倒是落了,不过何承勋开始认为自己压根就没上过学,完全不懂得怎么讲话,估计这会儿他心里正求着孙凤仪走了的神还没回来,没听到自己说过什么。
“中原,你是不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啊。”孙凤仪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向大方得体的何中原现在居然如此窘迫,调笑到,即使现在不再是孙小姐而是段夫人的她,依然改不了过去那种喜欢捉弄人的性子。
“幼婷还好吗?”不等何承勋开口,孙凤仪就先认真地询问到。何幼婷是何承勋的独生女,何承勋对其宠爱有加。
“婷婷前些阵子还因为陶然的事情伤心,现在已经好多了,毕竟是小孩子嘛,不会想的太多太复杂。”何承勋悠悠的口气倍加无奈。他的夫人许陶然于三个月前心脏病突发死亡,留下了年仅九岁的幼女何幼婷,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好像惊慌失措的幼兽,充满了悲伤和恐惧,成天又哭又闹地要妈妈,何承勋只得耐着性子是又当妈又当爸,又哄又教的,很是心酸。
“陶然她…真是没想到,她还这么年轻。”凤仪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妥当,因为这位何夫人许陶然恰好是段天楚姨妈家的表妹,怎么说都算是亲戚了,而且无论是和段家,还是和孙凤仪本人,都有着一些无法释怀的过去。而这些心结,何承勋也心知肚明。只是有些事情,越是关系密切的人,就越不想再提及,比如何承勋和孙凤仪。但是现在她人已经不在了,纵使再多的过节,也已随逝者而去,对于陶然的去世,凤仪觉得有必要关心一下。
“心脏病突发?我印象中,陶然好像没有心脏病的病史。”关于许陶然心脏病发死亡的噩耗,很多人都认为疑点重重,因为许陶然的身体一向很好,并没有生过什么大病,死亡之前也没有发生什么能够把她打击致死的“大事件”。可是何家已经宣称许陶然是心脏病发死亡的,舆论也只有止于平静,猜测并没有停止过,那些个闲来无事的官太太贵妇人们还是喜欢讨论这个曾经骄傲光鲜的何太太的离开作为茶余饭后的休闲。
何承勋一直低着头,好像在极力回忆着什么,又好像在掩饰着什么,忽然,他勉强地抬起头来,向四周望了望,四下无人,只有暖暖的阳光,嗯,坦荡的阳光,似乎也来凑凑热闹关心一下这件事的背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陶然,的确没有心脏病。”凤仪的眼睛随即睁得很大,那到底是?“她是自杀而亡的。”终于,何承勋吐露了事情的真相,松了一口气,心里的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突然就放下了。
“自杀?”凤仪听得更惊恐了,好像一股血流直冲脑门,脸涨得通红,她需要时间慢慢接受这件事,自杀而亡?逐渐地,脸色回归正常,她捋顺了气息,不由地开始回忆起有关许陶然的点点滴滴,许陶然会自杀?凤仪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许陶然那个骄纵蛮横无理取闹的大小姐的形象,把全家上下老爷姨娘阿猫阿狗欺负个遍还丝毫不带同情心的这样一个人,会因为什么自我了断呢?
看着满脸疑惑的凤仪,何承勋用一种不含感情的声音缓缓说到:“三个月前,沪系大帅吴玉,阵亡。”瞬间,一阵晴天霹雳劈开了孙凤仪尘封了十年的回忆,时光汹涌地倒退,到那个最初相识的原点。那个从来都是一身军装器宇轩昂的男人,冷峻的眼神,沉默寡言,指尖若有似无的烟草味。回忆的蛛丝马迹正在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网,轻轻靠过来,企图温柔得把孙凤仪牢牢套住,而原本倔强的她,却没有抗拒。原来她从来就没曾走出过这个影子,那个她无比熟悉的身姿投下的影子。回忆是座牢,孙凤仪却永远得不到时间的营救,面对这个男人,时间,也无能为力。
翌日,南京派来的谈判代表团要离开沈阳了,临行前的送别舞会,何承勋邀请孙凤仪跳了一支舞。二人的舞步都还是那么娴熟,配合地很完美,周围都在画着圈圈的人们模糊了孙凤仪的知觉。她没有享受音乐的美妙和何承勋许久未见的温柔,此时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还是许陶然的自杀,和吴玉的阵亡。
这一切一切,都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她觉得离自己这样远,这样无法靠近。虽然他们都和自己有着各种各样的瓜葛,但她还不知道,从十年前她做出那个决定起,他们早已咫尺天涯。
庭轩,没有人可以解释他对于孙凤仪的全部意义,因为,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从来都是,永远都是,如果当初的故事里没有他,谁都不会是如今的摸样。吴庭轩,吴庭轩,孙凤仪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或者厌倦了这些纷纷扰扰,现在的它,只想静静地回忆,十年前的那个,吴庭轩。
一辆辆黑色的轿车开出了大帅府,孙凤仪心中的阴云也随着汽车的远去而逐渐消散。秋风终于开始散发着某种思念的气息,因为秋天,没有了夏天的热烈,春天的柔情和冬天的静谧,它多了几分旧日时光的味道,让人思绪万千。秋天就像个念旧的情人,每每形单影只的时候,她就禁不住地开始痴痴地回想着,曾经,某些人某些情,缱绻如午后的那一抹明媚。就是某个秋天的下午,她遇见了,吴玉,吴庭轩。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