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窗外白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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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香此刻就在县革委办公室等待武天明的到来。

    看见贞香,武天明一愣,微笑着问:“怎么,这位女同志,你有事找我?”

    贞香歉意地一笑。“对不起,我这事必须找您。”

    他打量她时,她也看着他。

    武天明身上穿着洗得发白、打了深色补丁的旧军装,胳膊上戴着红色袖标。他的头发变得稀疏了,头顶最为明显。贞香记得曾两次见过他,一次是他和丁一芳在一个小酒馆出来,她在暗处看见过他,那时的武天明意气风发,一身军人的气息,第二次相见是在他落魄时,戴着高帽子游街。

    “遇到什么发麻烦了?”说话间,他把她请进办公室,让她坐在椅子上,自己也在桌前木椅上落座。

    贞香下叹了一口气说:“不是我有麻烦,是丁一芳有麻烦。”

    “丁一芳……”他又是一愣,“你是……”

    “我是他的前妻,叫李贞香。”

    “哦,贞香同志……嗯,我可以这样叫你吧?”

    贞香点头。

    “原来,你和老丁有这么一层关系……”

    “不,”她连忙摇头,“我和他现在并无任何关系,只是想救他。”

    秘书倒水递给贞香,贞香接过水。秘书出去时带上门,但又很识规矩地让门虚掩着,留条缝,不让门合上。

    “武县长,我要说声对不起。”她带着歉意,声音较低弱。“唔,这事不知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你刚‘站出来’,我就来用麻烦事打扰你,为此也犹豫再三,可……实在是没办法。丁一芳蒙难,我想,也只有你能帮得了他了。”

    武天明看着她点点头说:“不必客气,你应该来找我。”

    他端详着眼前的女子,觉得顿时有了谈话的基础。他想,这是一个善于为别人着想的女人,她怕影响武天明的政治前途和丁一芳目前的处境,恰恰没有想到她自己。作为前妻,必将承受心里的困扰和旁人的非议。

    他不明白,丁一芳这家伙当初怎么会把这样一个女人从自己的身边放走。

    听着她的叙述,看着她的眼神,淡然和真挚的神情中,让他感受到了这个女子的正气和惠心。他不时的重复,问询,有时归纳她谈话的重点,尤其关于失误造成倒置的幻灯片,关于一箱子金银财宝,关于丁一芳关押的时间和死期……

    他拿出小本本做了笔记,听着记着,眉头紧锁,似乎感到问题非同寻常。

    “贞香同志,你有什么具体的要求?”他问。

    “让他活着吧,既然财宝不能赎罪,那就用劳动改造来赎罪。”她回答。

    她直率而简短的回答让他心里为之一振,感叹着女人真坦诚而聪明。

    临了,他向她伸出手,握着她的手说:“放心吧!我会着手调查这件事,现在就可以答复你的是,丁一芳不应该获死罪。”

    贞香走出门,再次回头对他真挚地道歉,说打扰了,对不起。

    他盯着她的背影,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丁一芳遇到天大的麻烦了,于公于私他都要帮助丁一芳渡过难关。从贞香叙述的情况来看,这老朋友的官司的确蹊跷,也许不知哪一天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如果没人管,见阎王是很容易的事。

    显然,如今法律睡觉,这一切没人监督和跟踪,丁一芳的案子很显然都是在暗中进行的。

    法律……他想到那个姜保全同志说到的希望,不禁摇头。对沉沉睡去的律条,不知如何能帮着它苏醒。

    他叫来了秘书,要他通知革委会全体成员,下午召开紧急会议。

    牢房的一切被阴影笼罩,除了那高高在上的洞口,阳光只在外面的世界闪耀。

    床前的方凳子上放着两瓶高粱酒,一个瓶子已经空了,摆在那儿。万井山满脸通红,嘴对着另一个瓶口,咕嘟咕嘟,喉管里流淌的烧酒很快下肚。

    丁一芳坐在地上,头歪靠着床,他的眼睛懒得睁开。那瓶酒就是被他喝空的。

    这时,突然有一群鸟儿从洞口飞过,它们煽动翅膀,嗓子眼发出带有磁性的令人热爱的叫声。

    是鸽子。白色的鸽子在苍然的天空接成一群,像一片白云,在辽阔的天空自由的飞翔。

    “别飞走……等等我。”丁一芳抬头,微醺着眼,醉语喃喃。“可爱的小东西们,带我出去吧……把我的魂魄带出去也好……”

    万井山站起来,摇摇晃晃,他也在低声嬉笑,嘀咕。

    “狗财主,你能体会到我的……切肤之痛吗?我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平南学网)”

    “死了好。”丁一芳看着窗外笑道。万井山咳嗽了几声,又叨叨着什么,叨得丁一芳心烦,他的眼睛又闭上了。他想站起来走动,走到洞口下方去看飞过鸽子的天空,却浑身无力,挣扎了一番,没有成功,他甚至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

    “他没死,”万井山自顾自继续自语,摇晃到丁一芳跟前,低声诡异地说,“你知道吗?我儿子没死,他与我们同在。我,我老婆,我小儿子。告诉你,老子们家三分派,噢,分四派,老婆是反对派,哎,不是反动派啊,可听清楚了。是反对派。她反对一切,反对辩论……反对武斗……反对批判大会……反对学习班……她都反对,嘿嘿,就过日子……上床……她不反对。”

    万井山有些醉,他的手在发抖,颤颤巍巍。

    “上床……和谁?”丁一芳乜斜着眼问。

    “我儿子是……是天才,”老木匠没搭理他,继续絮叨自己的心里话。“他学走路之前,已经开始学木匠手艺了,会用刨子,锤子,锯子……哦,锯子不对……锯子是后来学会的。他是一个好木匠,‘三分下料七分做’,你懂吗?老财主,你不懂。化腐朽为神奇,你懂吗?你也不懂。哈哈,他打的家具……一流,没人能比。”

    丁一芳笑道:“哎呀,老东西,别说了,你真是应了一句成语,‘木匠带枷,自作自受。’”

    丁一芳哈哈大笑,他睁开眼,伸手揉一揉混浊的眼睛,讥笑着突然提问:“老木匠,你会……会做棺材吗?”

    “会做。棺材……匣子,我都会做。”

    “他们说……我秋后问斩,你给我做一副棺材吧。”

    “他们还说什么?”

    “他们说……金银财宝……脏,不能赎罪。”

    “他们?他们是窑姐!”

    “是……是想立牌坊的那种。”

    “啪”地一声,万井山把喝干的瓶子摔在地上,碎玻璃碴溅了一地。

    响声让丁一芳的酒醒了一半,他瞪眼看地上,昏暗的光线中,他捡起一块亮闪闪的玻璃碴,握在手中。

    一只冰冷的手抠住了他的心。他仿佛看见自己被五花大绑,押送着推上大卡车,游街示众,在卡车周围乌泱泱都是人,他们抬头望着卡车上的罪犯,群情激愤,有人朝他戳指,有人朝他唾骂,有人在讥笑,还有人朝车上扔来砖头石块……他看见一双,不,是三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自己,满含屈辱和悲情。有一双眼睛令他的心在焚毁,在颤抖,他不忍心看见她为自己伤心……他最后看见的是黑洞洞的枪口朝着他,一声巨响,他血肉模糊倒在荒草丛中……

    酒精和萦怀的意念,以及关于被枪毙的种种恐惧,把他的温热的体能掘取得干干净净。

    在他的生命的骨髓上面,好似长起来一层硬壳,而且这几个月的时间,这层硬壳已经越来越厚,越来越坚硬。

    他的胃里好像盛满苦涩的胆汁,腰上的伤疤奇痒无比,他用玻璃碴的尖端再伤疤处乱划,直到奇痒便承奇痛。

    死亡将降临到我身上。他想,人迟早都是死,不必等着挨枪子,不必等着被人唾弃,更不必去伤不该伤的人心。

    在他四周是黑暗,腐烂,污浊,寂寥,颓丧,还有他和老木匠起伏不停的怒气和时常冒出的污言秽语。死神早就挑逗似的盯着他了,一种放弃生命的意念又开始向他发起最后的总攻,他觉得这一意念就像一条蛇,将他的身体当成一棵树,再次贴着他的脚踝、腿、腰,一个劲儿地往上爬,缠绕,一直缠到脖颈子,要勒死他。

    他不想等到秋风卷扫的时刻,颓然倒下,尸体被众人蔑视,灵魂在那凄凉的幽冥里不得安宁……

    他想提前结束这无谓的等待。

    看看万井山,酒劲上来已酣睡。他也摸索着上床,挣扎着,手扶床沿起身,上床,躺下。要恢复一下体力,否则,力度不够玻璃扎不深,自己会吃亏,受洋罪的……他告诫自己。昏沉沉,他半睡半醒地假寐。

    “谁?”

    迷糊中,他仿佛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片刻,她的声音隔栏传进来。

    “是我。”

    “贞香?”他陡然坐起身,复又倒下。是做梦,一定是梦,我不能被这个相同的梦再折磨了。睡吧,养一养气力,别再想她了,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他妈的,说不想了……

    他突然感到庆幸,他好像没有连累她。

    “丁一芳,你醒醒!有人看你来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