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赎金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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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一芳悄悄地摸摸胸口那揣宝的地方,迟疑着对儿子说,“我想喝水,很渴。”

    丁咚嘟囔着,“这乱坟滩……哪有水。”

    丁一芳手指那边月光下暗影稀疏的地方说:“有,那边有个堰塘……”

    “你怎么知道?”丁咚惊异地问。

    “唔,我过去来过。唱皮影,走四方,什么地方都去,这河滩我可是走过好几回,有个灾荒年,我们戏班子饿得走不动那个了,还在这坟地睡过觉呢……”丁一芳感慨,不禁长叹一声。

    “可是……你让我怎么取水。”丁咚扭头四处看,想借着月光寻找到装水的工具。

    丁一芳太守一指说:“你看,喏,就用它。”

    丁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观察,在惨淡的月光下,离那边地上有个骷髅,那骷髅上的两个眼孔使人见了感到恐惧和恶心,丁咚看见骷髅一阵战栗。

    “他死了。”丁一芳朗声道,“只是一颗骷髅头骨,他伤不了我们。”

    丁咚可不这么看,他总意识到它空洞的眼睛穿过夜色看着自己,就像被一头惊悚的怪兽注视着,感觉背脊嗖嗖发凉。

    “别怕,骷髅是吉祥物,去吧,就用它给我打水,我太渴了……”

    骷髅是吉祥物,丁咚一听打了个寒颤,他不禁转脸看着丁一芳,就像瞅一个老怪物,眼里露出困惑。

    在月光下他显得多阴森而苍老啊……他五十岁了吧……丁咚感觉他正在迅速衰老,眼前看样子也超过这个岁数,他胡须蓬蓬松松如刺猬一般,头发又长又乱,过去那额头上的自然卷发此刻纠结成油乎乎的一缕,耷拉着,毫无过去的英气。他那昔日炯炯有神的眼光变得黯淡了,在一缕缕的乱发后闪出幽幽的光亮,仿佛是躲在藤蔓乱叶后面往外看事物,总也没看清似的。从他露出的脸孔上可以看出他面无血色,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就像死去的鲶鱼的肚皮,叫人看了一阵心酸……

    这个人是我爹,我不想认他他也是我爹……想着想着,一阵怜悯涌上心头。

    丁咚扭过头,默默地走过去,弯腰捡起骷髅,向远处走去。

    看着儿子渐渐远去的背影,丁一芳意识到时机到了,他忍住伤痛挺起身,受伤的小腿一阵痛楚,可还能忍受,他从胸口掏出那个手绢包好的宝物,眼光四处察看。

    他要把这坟地相关的标记牢牢地烙进脑海深处,便于以后记起。

    丁一芳满地寻找挖掘的工具。

    他拖着伤腿找到一截尖头木桩,在目光锁定的位置挖掘了一个深约两尺的小坑,埋下了手绢包好的宝物,然后小心打扫挖掘过的痕迹,干完这些,他又靠在了坟堆旁。

    这是宝珠,吉祥之物,我一定要留下来,留给贞香……

    这时,儿子的身影出现了。伤口经过激烈的动作后撕裂般的疼,他望着儿子渐近的身影不禁低声呻吟起来……

    “给我一支烟。”

    “你他妈死到临头了,还要抽烟。”

    “就是死到临头……才要抽烟。”

    “除非你告诉我,你那箱财宝是从哪儿来的,否则,别想。”

    “说话算数!”

    “算数。”

    “是从坟墓里来的。”

    “什么?从坟墓里来的……你蒙谁呢。”

    这七尺见方的牢房,地面比外面的土地低矮得多,甚至比护城河的水面还低,因而非常潮湿。墙的上方有一个窗户,确切地说是一个洞口,那洞口可以透光,丁一芳举起手来也够不着。

    刚才和他对话的是同囚一室的137号,老木匠万井山。

    万木匠很冤枉,也是个地地道道的倒霉鬼,因为失手杀死自己的儿子,成为杀人犯入狱。

    那天,他那当木匠的大儿子和读高中的小儿子唇枪舌剑辩论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哪个最革命,后来辩论不清发展到大打出手,吃亏占下风的小儿子高声吼叫,引得正在俯身推刨的万井山心烦,一时气起,随手将手中的刨子扔过去,可那沉重的铁刨正巧打到大儿子的后脑勺上,年仅二十三岁的大儿子当场气绝身亡。

    虽然造成命案,但万井山只判了五年牢狱之灾,比起丁一芳来,他可幸运得多。

    半年前丁一芳自投罗网就被定论为死刑。可是这半年来既没有开庭审判,又没有人来辩护,他却像野狗一般被扔在这黑咕隆咚的大牢里,冬去春来,春去夏至,就像被开除了人籍,没一个正常人来搭理过他。

    贞香毕竟是孩子气的,哪怕如今不再年轻。丁一芳常这样看待她。他认为孩子气的真诚秉性和善良的心性,在她身上达到一种近乎自然的混合,甚至达到了完美。有时她嫉恶如仇犹如法官,有时她单纯得近乎无邪的孩童,即使在她发怒着要干某一件事的时候,那双丹凤眼的眸子里也会瞬间闪现出一泓仁爱之泉。她总是把对人的承诺看成天大的事情,还总把人和事往好处想。

    贞香是他心目中的女神,即使她出了这么个“以宝赎罪,以财换命”的馊主意,把那一满箱金灿灿、明晃晃、许是天价的金银珠宝拱手送与那几个心怀鬼胎的孬人,丁一芳也这样看她。

    嗯,她要不这样,就不是贞香,他这样想。

    他清楚地记得孬人们看见财宝的那一刻,揭开盖子眼珠冒着绿光,当场答应丁氏父子,“只要认罪态度好,以财赎罪还是可行的。”但是,时过三日,他们来到隔离审查室,很快盖箱定论,以冠冕堂皇掩盖住内心世界的丑恶,义正严词对他说:“丁一芳,经过研究,金银珠宝是不能赎罪的。革命者视金钱如粪土,粪土岂能洗刷罪行?那不是越洗越脏吗?你丁一芳犯了重罪,罪不可赦。”

    他们说,一切财产属于国家,金银财宝将归还国库。

    他们还说,你丁一芳只有等着伏法,关上几个月,等秋后牛鬼蛇神够死罪的凑足一定数目再执行枪毙。

    财宝算是白交了,丁一芳怎么也没想到,那箱财宝在脱离了他和丁咚的视线后,早被私下瓜分,还因为分赃不均险些出人命。

    丁一芳作为通缉犯的认罪书必须深刻,他蓬头垢面,三天未眠写出的深刻检查也没过关,其实根本没人看,当天就被他们拿去拉屎擦腚了。可叹这唱皮影出身,年幼就开始漂泊的小皮影王,至诚挚真对自己犯下的罪过一通声讨和控诉,还表示要把天大地大的恩情用余生以犬马相报,深刻的检讨和悔过,终究没有人能好好看一眼,读一读。

    人生最大的悲哀,是对未来不抱希望。几个月来,他得知死罪难逃,便不再对人生抱有幻想和希望了,这样,他反倒安宁了些。既不申诉,也不求饶,只在这暗室之内一天一天捱时光。

    交了财宝又丧命,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可惊慌的。只是心有两个遗憾,一是贞香不能享受财宝,二是至今不能见她最后一面。他知道,对重要的死刑犯看管的尤其严,况且他不希望她受连累,也从不提要见任何亲人的要求。况且,贞香早已不是他名分上的亲人。

    烟,就想抽支烟……

    他禁不住老想抽烟。其实,自从逃亡开始他就没烟可抽而自然戒掉,现在无非是借烟火来烬心底残存的那点对生的奢望。

    他想起来了,就在一个小时前,一个大腹便便的看守带着幺狗来,他是来看万井山师傅的,还给他带来了烟和酒。万井山和看守好像混得很熟,或许有非同寻常的交情,破例让他收下了烟酒。

    他太想抽烟了,便弯腰在地上寻找。光线太暗,从穿孔透进来的一点天光非常微弱,即使在这中午时分也显得若隐若现。他双手摸着能摸到的地方,后来索性趴在地上摸。老鼠,蟑螂,壁虎,它们好不自在,在黑暗中爬来爬去,如入无人之境,就像在自己就寝的洞府一般逍遥。

    唧唧唧,突然老鼠叫,丁一芳听见叫声头皮发麻,摸索的手掌不禁颤抖一下,摁在地上。可就在这时,他摸到了一截烟。

    “哈哈,摸到了!”

    他转身坐在地上,手颤微微的,把烟头放进嘴里。

    “真有你的。有一箱金银财宝不用,却跑到这大牢里来捡烟屁股抽,你说你贱不贱。”

    “木匠兄弟,我的大义灭亲的木匠兄弟,给我火柴……点烟。”丁一芳从嘴边拿开烟头,笑着。那笑容,就象墓穴里的鬼,笑声,嘎呀寒凉。

    “你再摸啊,摸盒火柴。”

    丁一芳知道,再怎么手气好,火柴是摸不到的。

    “‘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嘛,你就做点好事,给我火柴。”

    “好好的财主不做,自投罗网找死,我老子呀……就是不想为你这种苕货做好事。”

    万井山靠在床边,自己掏烟掏火柴,点烟,巴巴抽起来,他吐出一个眼圈,态度傲慢地看着丁一芳,冷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