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春节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天,街上人群如蝼蚁般,熙熙攘攘。
集市两边蹲着一些做买卖的人,男女老少,衣着年龄不一,可眼神都很相同。他们守着自己的农副产品,大白菜、红薯叶、渣胡椒、腌萝卜干等等。每个提篮采买的人都被他们眼巴巴地望着,希望自己的东西被光顾,以图换取过年的钢蹦和纸币。
离集市外不远的马路上,“红卫兵”敲锣打鼓,正押解着又一批牛鬼蛇神们游街示众。年轻气盛的胸腺发出的口号一声声气壮山河,威武雄壮。
这可能是今年最后一批了。贞香瞅一眼游行的队伍这样想。她低下头来买菜。在大白菜摊档前挑选了两颗实沉的白菜,付了钱,又买了些萝卜芹菜和莲藕。
要过年了,该买鸡蛋和猪肉,手上的蛋票和肉票一直舍不得用,就等着现在来用。她转身往副食品商店去。这时,谁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一回头,苏蕊站在身后。
“贞香姐,好久不见了。”
“哦……是你。”贞香见了苏蕊感到很诧异,“你好吗?”
“还好。”苏蕊自信地笑着,神态自如。
贞香打量着苏蕊。
苏蕊很自信,可以唱得上精神抖擞。如果仅从她那蓝色的衣裤和齐耳的短发来看,完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但是,再细看,就会发现她的眼珠转动很快,时时闪现着智谋和心计的光亮。她的身材健美,胸脯结实,没有那种为孩子、家务拖累过的痕迹。
看来,她的确过得还不错。没有丁一芳在身边,也许对她来说是一种轻松的活法,好像解脱般令她欢畅。
“哦,好,过得好就好……”贞香点头说着,那淡然的神情和欲迈动的脚步,有结束邂逅闲谈之意。
苏蕊看出了贞香的意念,紧跟着问:“贞香姐,你还在恨我吗?”
“不,”贞香轻轻摇头,“往事如烟,早忘得无影无踪。”
再痛的伤口,忍过了疼痛也就习惯了。有些话不必说就不说为好。
有人来来往往,撞了贞香的菜篮子,苏蕊就势拉着她到人少的地方,站住,一脸真诚似的看着贞香的眼睛说:“贞香姐,我一直就想告诉你,我对不起你。真的。我还想告诉你,如果你见到丁一芳……就对他说,我和他两清了,他不必再回我这个家。”
她把“我这个家”加重了语气,言下之意还有“你这个家”。
贞香眯缝着眼睛看着苏蕊,片刻,慢慢说道:“哦,对不起苏蕊,让你失望了,可能没有这个机会,因为我见不到丁一芳。”
苏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像是回味孩提时代的往事,轻描淡写。
“贞香姐,说来不怕你见笑,我那时真傻。真的。我和他可能是一场误会,其实我们很不般配。不管从年龄上看,还是从化、兴趣爱好,尤其是政治立场……”说到这儿,她点到为止似的补充道:“哦,算了,不说了,今天把这些告诉你,我感到轻松多了。希望你有机会告诉他。当然,我有机会也会对他说的。”
“是吗……”贞香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里明白了她的来意。“嗯……我看出来了,你现在想和丁一芳撇清关系。”
贞香不经意地眯缝着眼睛看看苏蕊问道:“嗯,他倒霉了,该没连累到你吧?”
“没有。我和他政治立场不同,上面都知道的。”苏蕊很直白。“关键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他不是一类人。而且……”
“而且什么?”
“我要为我的儿子着想啊。”苏蕊抱着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态说,“我不会让一个通缉犯成为孩子的父亲。告诉你吧贞香姐,我的‘离婚宣言’就贴在剧团门外,宣传部已经同意,我和丁一芳解除婚姻关系。”
苏蕊说的是事实。剧团售票窗口的一面墙上就贴着署名苏蕊的离婚宣言。近来围观的人虽不如当初宣言问世时多,但依然门庭若市。无论造反派和保皇派,头头脑脑或虾兵蟹将,走过路过都回来瞧一瞧,看眼看。
那上面写着的丁一芳像狗屎,臭不可闻。是引诱军嫂的色狼和居心不良的阶级敌人。
“哦,宣传部现在管婚姻了……”贞香淡然一笑,忍不住揶揄道,“恭喜你啊苏蕊。你自由了,我理解,你总是自由的,就如当初你自由地离开丈夫前……自由地盯住丁一芳,你现在的自由更自然啦。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提醒你,即使你现在和他真的离婚,你也曾是丁一芳有名有实的妻子,以后再怎么自由,也希望你别把事情做绝了。”
苏蕊一时语塞,想了想,很大度地一笑,似把贞香的话剔骨去刺。她拂去心头涌起的极度不快说:“我的确自由了,贞香姐,再见!”
苏蕊走了,扭身走之前朝贞香意味深长地一笑。
苏蕊走得好似很坦然,很畅快。转身时样子很潇洒,就像把一个借来的破包袱扔下,完璧归赵扔给昔日的主人,再也不欠人什么了。
她步履很快,走得又匆忙,贞香感觉她心里还是有愧的,有所畏惧才加快脚步。
贞香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久久难以平静。她担心着丁一芳的处境,心里暗暗为不知身在何方的他祈祷,祈祷他平安无事,哪怕是苟且偷生也要活下去。
回到家,贞香看见门口站着多日不见的姐姐贞兰。贞香很高兴,有些诧异地问:“姐姐,你有事吗?”
贞兰说:“当然有事,不然来干什么。”
贞兰神秘而兴奋,带有几分神经质。她进门后随手关好大门,拉上门闩,贴近贞香的耳边说:“快,快打开收音机,帮我找一个台。”
“什么台?”贞香打开客厅桌子上“红灯”牌收音机,问贞兰想听什么台。贞兰说要听什么“自由中国之声”。
贞香一边调台一边嘀咕,没听说过这个台呀。突然,贞香好像意会过来,脸色一变。“你想听敌台!找死啊!”
“别大惊小怪,我也是刚知道的。这个台有小坤的消息。”
“天哪,”贞香惊呼道,“小坤即使活着,也不会自找麻烦,到电台去嚷嚷着找你!你从哪里知道的?”
贞兰说:“你别管,帮我找到这个台就成。”
贞香正色道:“不行!你要找的台中波干扰大,只能夜深人静时把音量调得很小,用短波收听,可这叫什么啊?收听敌台!”
贞香摇头,坚决不答应。
贞兰气咻咻地说:“真是的,我鬼迷心窍来找你,你和丁一芳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姐姐,我这是为你好。”
“我不要你的好。我要小坤回来!我要告诉他,我在等他,等他,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海枯石烂……他必须回来!”
贞香看着姐姐小脚颠颠的背影,心里震颤,可她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不知该如何帮助迷失在心魔的姐姐。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收音机三声粗,一声脆细的正点报时响了,已到了中午十二点。
收音机报时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今天,红雀说学校把贫下中农请到学校,召开忆苦思甜大会,还要吃忆苦饭,丁咚也说他有政治任务,都不回来吃饭。家里就剩下她自己。
严肃的新闻联播开始了。这无比气派做梦都不敢想的收音机,是丁咚的麾下抱来的,贞香几次让丁咚抱走,可他说这不是偷不是抢的,是正大光明得来的,要她尽管享受。
不偷不抢就是正大光明?丁咚最近在忙些什么?
贞香的眼皮又跳起来,就像有一根筋扯住,不停地拉扯着眼皮阵阵跳动。
她的心思完全回到了儿子身上。
自从丁咚登上万人大会批斗舞台的那一刻起,别说是她,无论什么也无法控制他了。每当她试图苦口婆心劝说儿子,不要参加武斗和游行,不要惹事,他总是说,放心吧,我是在干革命,走正道,为保卫尊严而战斗。
她怎么也想不到,丁咚今天的战斗升级,要大开杀戒了。
今天一大早,“红星战斗队”的造反派抓了“东风兵团”的司机黄光中。这是蓄谋已久的抓捕,为的是报夺车之仇。他们把司机带到郊外,绑在大树上进行拷打,逼问,要他反戈一击,把车开回到酱菜厂。司机说,我不敢,那是背叛,是死罪。酱菜厂的造反派在严刑逼迫下不见成效,便开枪射杀了司机。这一幕,恰巧被路过此地的小木工看见,他和丁咚是一个车间的。丁咚得知情报,七窍冒烟,抑制不住怒火,他一边让人去找家属收尸,一边拿出前几天刚从属下那儿得到的盒子枪,带了几个手下,亲自开着卡车来到了酱菜厂。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