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被打了强心针,又好像吃了上瘾的药物,一阵亢奋涌上心头。
“亲不亲,阶级分。”
“要把对革命的忠诚融化在血液中,铭刻在脑海里,落实在行动上。”
她仿佛听到召唤,是总队长庄老师的声音。她想,总队长所讲的没错,“革命理想高于生命价值和个人尊严,高于个人自由及个人权利。”
革命正需要我冲锋陷阵,我理应抛开个人顾虑,大义灭亲……
红雀提起笔,开始写揭发大伯的批判材料。
她写下题目“关于葛春江的历史问题”,写罢觉得不妥,好像领导居高临下而不像是揭发,还像是领导在作总结,她划掉题目又写。
“葛春江弃明投暗罪不可赦”,她看看觉得还是不行,又划掉。
三下两下纸被划破了,索性撕掉再来。
她纠结着,干脆先写内容罢。
她沉吟,思索,搜肠刮肚,冥思苦想,开始了内容的撰写。
她认为沾边的,可挖掘的,或是藏有深意发人深省有斗争价值的……一一列举,进行批驳。
写着写着,她抬眼看见了一只老鼠。它“唧唧”叫着,像是在寻找食物,又像是在无事闲逛,总之,它此刻并非贼头贼脑,却很是自由。
若在平时,她看见老鼠会大叫,叫哥哥或母亲,可此刻的红雀见了从容的老鼠并不感到害怕,但十分讨厌。
厌恶来自心头,怒气从胆边生起,她拿起一把剪刀朝老鼠扔过去。可惜,老鼠跑了,它自由了。
想到大伯葛春江也许会因为自己的揭发材料失去自由,突然一阵恐惧闪过她的心头。
这时,她的眼睛很疼,她揉着,不一会儿眼睛肿起来了,越肿越高。
可能是灯里的煤油不好,有点熏,也许我揉得太多太重了。她想,坚持写吧。她一边揉眼睛,一便告诫自己。
她写着写着流泪了。嗯,这地上到处都是灰尘,弄的人眼睛痒痒的,总想流泪。
“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她想,我要打扫思想上的灰尘。
地上的灰尘容易打扫的,思想上的灰尘就难以打扫……我为什么在内心深处感到恐惧,有些不忍,有些恍惚,有些难过……是不是太软弱,太落后了?
这……就是我思想上的灰尘吧。
她胡思乱想,随笔涂鸦,涌泉般的词句如臆语,揭发材料越写越不着边际,她感到笔下生风,好似飞禽走兽,跑马行蛇,一发不可控制。
颤抖中,她不得不扔下笔,仰靠在墙上。
她伸左手,使劲捏一捏酸胀的右手臂。
她很惊讶油灯的油已快尽,恍惚间今天还没有吃晚饭,哥哥出门也不知去干什么,神神秘秘的。母亲吃罢药睡了,睡得很沉。吃稀饭是今天还是昨天的事?她记不清。
她艰难地站起来,小腿麻麻的,全是这揭发材料弄的。
于是,她给油灯添了一点煤油,右手拿着油灯,走向窗边。
一束月光照射进来,惨淡,幽暗,她看着窗外,天色是铅灰色的,就像一个玩过头的孩子跳起来,往天上撒满了煤灰。
红雀的揭发材料一经张贴,顿时轰动了整个云间中学。
学校大门旁的院墙上浆糊未干,红雀就新贴了一篇批判章。题目颇长,煞是醒目。
“葛春江倒行逆思,回头悔改才是岸!”
白纸黑字整十张,贴满了一面墙。全校师生顷刻之间争相围上去,阅览,诵读,口口相传,奔走相告。
“它是葛春江的至亲侄女写的,绝对具有可信度。”
有个戴眼镜的男生在院墙下如是说。他阅着,阅到兴奋处,不禁大声朗读起来。
他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操场上也听得见。
“……可悲啊!可悲,舍弃光明寻找黑暗,竟然投入到国民党的怀抱,这是为什么?这是阶级情在作怪!
什么‘作为人都要讲诚信,不要分阶级属性。’
什么‘中国人之所以越来越不像中国人,对传统化的继承还不如小日本。’
什么‘中华民族是礼仪之邦,不应该以阶级属性来论礼仪。’
够了,足够了!仅凭这些言论就可以断定,葛春江即便不是当年国民党打入的特务,那么,至少他在思想上早已堕落成**的叛徒!
葛春江,这一切该收场了!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蒋匪特务无论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无论怎样隐藏和伪装,都逃不过革命小将的火眼金睛!我们早已被大无畏的革命思想武装起来了,时刻准备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
红雀被大伯一手调教出来的笔在残酷的时刻发挥了超常的作用,令校园小将和大大小小的头领所折服,在云江中学叹为观止。
“葛霜英同志,你大义灭亲,太了不起了!”
“你不愧为烈士的后代,革命干将!”
“哎,笔端犀利,嘲讽够辛辣的……不错!”
“红雀,我支持你!”武钢走到红雀身边,向她伸出大拇指。他认为她和自己一样,背叛反动的亲人,是最坚定的革命派。
红雀在一片夸奖和赞许声中不为所动,低头小声说:“我可不是为了被你们夸奖,而是为了那颗红心。”
原本没有写过一张大字报的红雀,在忠心无处可表和从众心态的驱使下,为了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是坚定的“革命派”,同时也是为了摆脱心灵深处游弋不定的恐惧感,于是写下的这篇大字报,揭发和批判昔日最尊敬的大伯,倏忽间,博得了众人的喝彩。
盲从和狂热犹如一把利剑,以夸大扭曲的形式在表现忠心的同时,恰恰最无情地刺伤了自己的亲人。
校红卫兵干将连夜对葛春江进行刑讯逼供,他们试图挖出“特务团伙名单”,以巩固阶级斗争的胜利成果。
一间教室昏暗的灯光下,葛春江被三个臂缠红袖章的毛头小伙围着,他们指手画脚,大呼小叫一阵,然后那个鼻梁有些塌陷的矮个子把另两个同伙叫到教室一角,窃窃私语一番。
塌鼻梁说,“要整出一点**来”,三个人顿时低声窃笑,走向葛春江。
塌鼻梁嘴里诵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一边随意用宽厚的军用皮带抽向葛春江。
“说!你为什么参加国民党反动派?”
“为了抗日。”葛春江忍着痛楚,平静地回答。
“胡说,你是为了攻打解放军才参加国民党的。”
“那时还没有‘解放军’,是‘八路军’、‘新四军’。我们并肩抗日。”
“又胡说,和你们并肩?你们是反动派,是‘蒋匪’。你老实回答,在云江还有什么特务和你联络?”
“我不是特务。没有联络人。”
“啪!”皮带再次落下,那上面的金属扣子打到了葛春江的头上,他的头顶顿时冒出了鲜血。
“嗯……”压抑的惨叫声从葛春江胸腔丝丝冒出。
塌鼻梁获得一阵心底的快感,晃晃头,又将持皮带的那只胳膊抬起来,晃动几圈。另外两个站在一旁熟视无睹,冷眼观看。
其中一个漫不经心地说:“葛春江,你就招了吧,少受皮肉之苦。”
另一个说:“你以为你是地下党……挺坚强的,狗特务,快招了吧!”
“没什么可招的。”葛春江摇摇头。
“那你就等着每天的皮鞭和批斗!”
一下,又一下,金属扣击碰骨质的抽打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人性中最卑劣、最丑恶的一面在恶性膨胀,它无情地践踏、摧残人的自尊和良知。
窗外,红雀怀着对大伯的恻隐之心悄悄前来,她看到了这惨痛的一幕,令她毛骨悚然。
这绝不是她所预料到和想看到的结果。她想呕吐了,她想呵斥他们,可她赶紧捂住嘴。
仓惶中,她踉跄着跑开,悄悄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她回到家,母亲已睡了,她伏在枕头上闷声恸哭。她哭着,痛苦和悔恨,还有不可名状的恐惧和无奈,泪水浸湿了枕头,她不敢放声。她为大伯所受的折磨和屈辱而哭,还为自己的无知无识和茫然无助而哭。
我这样做是忠还是奸?她在心里问自己。
红雀更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葛春江被折磨了半宿,回到宿舍已经是下半夜了,他头上和脸上满是血迹和鲜血结成的紫红色痂块。他拖着伤残的身子,摸索着找到了一小块眼镜碎片。他慢慢地躺倒在床上。
此刻,有一个心愿强烈地折磨着他。
“贞香……她咋样了……”他突然很想见她,与贞香见上一面,哪怕短短的几分钟也好。在他的内心深处,她一直就是他最亲的人,虽然这样的情愫埋藏在心底一隅,从没人知晓。
“她怎样啊……以后恐怕她的日子也难捱……”
他想见她,可控制了这一念头,他知道这是痴心妄想,且即使见了也于她无宜。
他割断了手腕上的动脉,静静地躺着,弱声喃喃道:
“生亦何喜,死亦何悲啊……贞香,永别了!
“箫阳,好好活着,爸爸对不起你……
“箫晓,桂娟,我来陪你们……这就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