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夜幕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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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让他走。我宁愿一个人和孩子们在一起。

    她想,他已经不属于这个家,不属于我和孩子们了。她坐在后院流泪,回忆着往事。那种属于她和他,并由他们共同缔造出来的感情世界,如今看起来那么不堪一击。就像一个遭受风霜的藤架一样,顷刻间就散架,坍塌。

    她怎么也不明白,那个对她钟爱的男子,那个跪对灶王爷许愿、对明月山盟海誓的爱人会是这样一个薄情郎。

    想到他的欺骗和背叛,扑簌簌,泪如雨下。

    她进了卧室,把自己关在里面。

    这是一个闻挽歌而知哀吊的女子。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嚎啕大哭,哭罢,屈膝跪下,按自己的方式祈祷起来。她仿佛就跪在神灵面前,祈求神灵给予解释,给予指引,给予面对的勇气和力量。她跪着,久久不起,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她终于站起来了,下了一个决心。

    她面对每天回家的丈夫不哭不闹,日子过得一如既往,照样波澜不惊。她在默默等待,等待他给自己一个交代,一个说法,她要先看一看,看他做出什么样的解释和抉择。她想,好比一个门槛横在他的眼前,单等他动作,是迈过去,还是退出来,她要耐心等待。

    终于,她等到了这一天。这天离那个痛苦的中午仅有三天的时间,可这三天很漫长,她走过了长长的心路。

    这天晚上,丁一芳没有去剧团,吃过晚饭后对丁咚说,好好带着妹妹写作业,我和你妈出去有点事情。说罢,他在孩子们面前微笑着牵起妻子的手,往对面的幼稚园操场走去。

    那里离家不远,浓荫掩映,很寂静。

    男人可以对钟爱的女人无情无义,但对有过**之欢的女人总有一种愧疚之心。丁一芳怀着愧疚和恐慌,这几天不停地约苏蕊协商。服装间的天地狭小,已不能掩藏有妻之夫涉足军婚的天大秘密所带来的危机。

    小河边,竹林里,可终究达不成共识。他魂不守舍,像一个幽灵游荡在家庭与单位之间。

    他感叹着人性。这卑贱的人性啊,真不堪一击!想到结婚十载,可情感的沉淀终究抵不过凡间浊气,一有沉渣泛起,便被污秽冲散。自认为孤高自傲的他,却仍然未能冲破这人间樊篱。他想,家庭就要被毁,贞香受到伤害,自己的生活也将天翻地覆……

    静谧的树荫下,一弯下玄月冷冷的,像一把梳子,躬身驼背俯卧在天穹。星光暗淡,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儿在沙沙作响。

    她不禁看着他的面孔,眼前却有阵阵黑暗像漩涡似的潮涌在她四周舞动,思绪如混浊而混乱的潮水,滚滚不息。

    他叫了一声“贞香”,双膝落地跪在她的面前。沉痛的语气,简短的诉说,他把和苏蕊的情感经历略微带过,低声把苏蕊怀孕这一结果对贞香如实相告,最后,痛心疾首地说:“贞香,我对不起你!”

    她打了他。反手一掌,用了全身力气,蕴涵着所有的失望、愤怒和痛苦。他没有躲避和辩解,这一掌却让他变得略微轻松。他仰望天空,泫然欲泣,嘴里咝咝地说:“我对不起你,昏了头……是个混蛋。你打我吧,骂我……诅咒我……”

    他说这话时,他的嗓音和手都在发抖。

    她摇头不语。

    他低着头说:“我宁可你打我,怒气冲天地骂我,千万别不说话,不理我。我看到你脸色苍白……眼睛无光,可我希望你喊出来,骂出来,哭出来,不然,我怕,怕你闷在心里会生病的……”

    他哽咽的语调像是从心底绞出来的,使她的神经为之震颤。他絮叨着,我是爱你的,我只爱你,这一切只是鬼使神差,中了邪……

    她瞥了一眼,深深一瞥。

    在那一瞥中,他看到她眼中被深深伤害的神色。她没有哭泣和喊叫,看不出有多么悲伤,可那双明媚清澈的眼睛陡然之间黯然了许多。他在心里痛骂自己伤害了她,但在她的面前他感到她是那样高傲,因此不肯显露痛苦和悲伤,不肯在他面前呈现软弱的神情。他沉痛地絮叨着。

    “我造孽了。”他在絮叨。“这些日子来几乎到了绝望的边缘,只是想到你和孩子……才没有走上绝路。在世人眼里,我不是个好东西,在你眼里我更是可耻的、令人厌恶的。但是……贞香,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我对自己的致命大错感到悔恨,真的,有时觉得痛不欲生。唯一……唯一只有一个心愿,求你原谅我,给我一次机会。赎罪的机会。”

    他辩驳无力的嘴蠕动着,可是那张昔日看起来英俊的脸由于辩解愈发显得扭曲,变形。他那原本好听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嘎哑,无力,空洞,全然不像有着良好的头腔共鸣,擅长高腔的皮影王。

    她终于开口了。“你忘了,忘了那个月圆之日。”

    他说:“我没忘,我曾对灶王爷叩头,请圆月作证,让我们天长地久,不离不弃。”他重复着,“我没有变心,永远也不会变心,只是……只是……”

    她冷冷地说:“你起来吧,我受不起。”等他缓缓站起来,她看着远处幽深的夜色问,“你打算怎么办?”

    他变得异常冷静。“我已经对她表明态度,让她打掉孩子,再也不和她来往。”

    “那可是你的亲骨肉,或许是个儿子。”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被人钟爱,要看他的母亲。”

    “也许,我再也生不了孩子了。”

    “我们有丁咚。”

    “丁咚姓高,他接不了你的户口本。”

    “我不后悔。”

    “可是,你想清楚,你会为此坐牢,判刑,甚至被枪毙!”

    她说着,彷佛看见他倒在枪口下的惨景,眼泪流出来。

    她双手捂着脸呜呜的哭泣。她哭这多舛的命运,哭这薄情的男人,为他眼前的绝境而流泪。他过来轻轻地搂住她。本来是自己混账对不起她,现在却反过来让她来顾及他的伤痛和死活。这金子般的女人就要失去,他痛彻心肺,嘶声长叹。

    他轻轻地搂着她,生怕她厌烦而推开他。他把下颚搁在她的发丝间抬眼望天,一颗流星掠过,烟状的轨迹狠狠的涂抹了一笔,幽蓝的天空仿佛被谁抓了一把似的,霎时出现了一道弯而悠长的伤痕。他望着天什么也没有说,无声的流出泪来。

    深夜,露水打湿了头发和衣衫,他跟着她回到了家。丁咚和红雀已经睡了,丁咚睡梦中发出自在的呓语,红雀却在咯咯咯磨牙。他去把丁咚的一只胳膊塞进被子里,又给红雀掖了掖肩膀周围的被子。他坐在红雀的床边发呆。

    他回到桌边时,贞香正在挑灯花。“啪”的一阵火花,亮堂了许多,夫妻二人对坐,看着桌上的煤油灯烧干了最后那点油,渐渐黯淡,变黑,灭了。

    他说:“贞香,我们走吧,去乡下……像过去在止锣庵……”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