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难兄难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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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满心偷乐而颤抖,却四肢无力难起身。费了好半天的力气才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河边。

    他蹲下身子,清澈的河水鱼翔浅底,映出的头颅是人非人,是兽非兽,全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模样。

    他饥渴难耐,顾不得形象,双手捧水大口驴饮。冰凉甘甜的水犹如琼浆玉液,一捧一捧的被他灌进嘴里,直到胃里被水灌满才罢休。

    “啊!我又活了……”他喘息着,慢慢积蓄刚才消耗的体力。

    他再次端详着水中的面孔。

    这是我吗?胡子拉碴,整张黝黑的脸被乱稻草似的稀疏毛发包裹。眼窝深陷,灰土浮面,一副污秽不堪的形象。

    真丑啊……像从地窖里刨除来的怪物。贞香还会认得我吗?

    他摇头自嘲,倏地跪下,把头埋进了水里。他撩起水洗头洗脸洗脖子,双手捧水一顿猛搓。

    洗着洗着他觉得气力跟不上了,心慌气短,头晕目眩,不得不颤巍巍站起来。

    他喘喘气定定神,慢慢脱下身上褴楼不堪已认不出颜色的衣裤,强打精神再次蹲下来,把衣裤搓洗了一遍,然后将它们挂在一撮低矮的植物枝丫上,又赤身晃晃悠悠走进了水中。

    他把头深深的埋进水里,咕噜噜,好似在和鱼儿对话。当他扬起脸时,像落水狗般猛地一甩湿漉漉的头发,纠结的发丝和胡须顿时散开,在风中飞飘。

    他开始洗手,仔细地洗那被污泥填满的长长的指甲。这双手曾让贞香赞不绝口,这双手曾雕龙画凤镂刻皮影,制作了无数精美的篇章。他想,我今后还要靠着双手,用它镂刻雕琢,描刻生活,还要用它轻抚爱妻那洁白如玉的肌肤……

    他洗干净指甲缝,洗干净手掌,洗干净手背和手腕,这双手终于露出白皙的皮肤,细长坚韧的手指,过去的好模样又回来了。

    这下……她可以认出我了……他想着,不禁点头。

    他伸手自我欣赏着,不禁嘶声大笑。这笑声嘶哑,却有一股顽强的爆发力。笑过,他畅怀地开声唱起来。

    “咿哟——

    刚开口就是一阵混沌的破音,但这并没使他扫兴,清清嗓子,他又婉转偷巧地唱起来。尽管由于生命的体能弱势使他上气不接下气,可是他唱得很专注,很投入,就象戏园子临场应试的学徒。

    “夕阳(那个)伴炊烟,

    天在(那个)水里边。

    雨打哟窗棂光阴苒,

    绿芽哟上树春盎然……”

    他嘶声哑气地唱罢,心里很爽快。可是,唱罢更觉肠鸣阵阵,他感到腹中饥饿实是难耐,成了眼前头等大事。

    可吃什么?

    打眼四周一望,眼光落在河边草丛中蹦跳的青蛙身上,他又嘶嘶笑了。

    蛙们被这个裸身的汉子追赶着,一个个纷纷蹦跳着逃之夭夭,可就有那么三五只一直被他穷追不舍而彼于奔命,最终被他活剥生吞,成了穿肠而过的佳肴。

    穿上已经晾干的衣裤,迈开略微轻快的步子,他要上路了。

    这时,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异样的声音,这声音很虚弱,很轻微,像是来自地狱。天哪,这是人。

    他停住脚步,屏住呼吸,明辨了声音的源头。顺着声音走到一棵大树下,这儿有堆枯枝腐叶,腐叶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啊!你是谁?”

    他问罢又自责了。俯身仔细看着地上的人。骨瘦如柴,状若僵尸,气息十分微弱,脏乱的头发、凌乱的胡须和深陷的眼眶,分明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

    只见这尸身似的人眼睛微微睁开,向丁一芳注视片刻。说是注视,是因为丁一芳俯视着他,与他眼中微弱的亮光相遇。也许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有一丝无意识的光罢了。他微弱的哼了一声,又闭上眼睛。

    这尸身似的人大概想从此长眠于此吧。

    哦,你快坚持不住了,我知道。丁一芳嘟囔着,用指头翻弄了一下他的眼皮。

    你必须动起来,听见了吗?要动一动,动动手指头,动动脚指头,动动心眼。唉,哪怕……动动眼皮也行。

    丁一芳边嘀咕边打量这个快要被埋在枯枝腐叶中的男子。

    他多大了?身上褴楼的衣衫和树叶混为一体,看不出年龄,只有深凹的眼眶,只有微微颤抖的眼皮表示他还是一个活物……

    丁一芳一屁股坐下来,坐在了他的身旁。他推心置腹谈心似的说:“听着,我打算救你。但是,我要搞清楚,你这个家伙想不想活。”

    丁一芳贴近他的耳边声音稍大一点说道:“你想活吗?”

    这时,他的眼皮动了一下。

    “我知道你已经说不动话了,这样吧,我说,你动动眼皮可以吗?我说对了你就眨一下眼皮,我说的不对你就像个木头,眼皮不眨。”

    他的眼皮眨了一下。

    “哦,好,就这样。”

    通过嘴和眼皮的对话,丁一芳知道了他的概况:这是一个落伍的壮丁,他是生病被遗弃的。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出日落,他支撑不住衰弱的病体,倒在了这大森林。

    “你死沉死沉的啊。”丁一芳嘟嚷着,费力地搀扶起他。

    虚弱之人搀扶垂死之人,他将双手塞进这个垂死之人的腋窝下,闷哼一声,拖扶他靠着一颗大树歪坐着。

    丁一芳气喘吁吁地说:“不要放弃啊!你答应我了,不要放弃……我……我来帮你找回生命。”

    丁一芳一门心思要救活他。由于没有火,他摸鱼抓蛙后自己咀嚼,再用自己的嘴一口一口喂给他吃;他挖来野菜采摘野果用木棍捣碎了加水灌进他的嘴里。

    三天下来,这个活死人的唇间脸颊有了些许人气,眼睛能长久一些地睁开,并生出一丝光彩来。当他真正的活过来后,断断续续对丁一芳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

    原来,他和丁一芳同是云江人,比丁一芳小两岁,家在农村,启程比丁一芳早几天。

    “我叫武天明,是在田头搭瓜棚时被突然抓走的……我爹连夜送给他们二十个袁大头,本来说可以免征,可那帮征兵的军官不讲信用……还是把我抓来了。我们动身的时候有三百人,可是被抛下时剩不到一百人了。饿死,渴死,被打死了很多人,病死的最多……我生病后拖着将死的身躯,后来被扔下了,他们临走前说我活不过一袋烟的功夫。我昏死了多久不知道,后又醒过来,啃着野草,一步步爬到树林里……”

    武天明蓬头垢面,一脸蓬乱的络腮胡子,看不出年龄。他将身子紧紧的蜷缩成球状,将脸埋向胸前,抽泣着回忆被抓壮丁的日子,说着,就象遇到久别的亲人,抽泣起来。

    丁一芳连忙制止道:“好啦,兄弟,别哭,别把狼招来了。再说,你必须节省力气,我们还要一步步走回家呢。”

    “兄弟……我……我如果能活着回家,以后一定好好报答你……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嗯,我就等着这句话呢,所以,你我都必须活着回家。”

    黎明时分,他们重新上路。

    天空同丁一芳逃离壮丁队伍时一样漆黑。走着走着,天上飘下了小雨。淅淅沥沥,淹没了他们艰难的脚步声,模糊了他们的视线和面孔。他们各自拄着一根树干做成的拐杖,向着河流的下游前行。武天明坚持自己的意见,要远离大路,只找荒芜,哪怕听见了狼嚎也不更改。丁一芳本来为了速度走向大路,可在武天明的坚持下不得不同意。他们一直沿着河流走,当他们一次次确认没有人来追赶才放心大胆的走上大路。

    “这是哪儿?”

    走过一片饱受雨水蹂躏的玉米地,白杨树摇曳着枝条,武天明在树下发出这样的问句。

    “不知道。顺着河流走吧,总能找到汉江的,那样就能回到我们的家乡了……”丁一芳仍然这样回答他。

    雨水来了又去,天空阴霾不散。第二天早上,丁一芳注意到白杨树下长苔藓的地方似乎不对劲。

    “走错方向了。”丁一芳一声惊呼。

    “你不是说……顺着河流就能找到汉江吗?”武天明吞下一口唾沫问。

    丁一芳垂下头,又无可奈何地摇头,口气十分颓丧。他怅然嘟嚷着,是啊,我们今天一直跟着河流走,昨天也是,因为沿着河床就能通往长江,长江连接着汉江,汉江边就是家乡……可是,我没有注意到苔藓,因此不太确定。

    “我们迷路了。”武天明断然地说。只见他镇定地蹲下来,捡起地上的树枝和土块,认真地做起了方向和路程的分析,丁一芳看看他,随后也蹲下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