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葛家大少爷可是在京城洋学堂念书的。”贞兰说着,贞香打了个激灵抬起头,瞅瞅妹妹贞莲。
贞莲笑着过来拉起贞香的手说:“二姐,你想上学堂吗?我好想呢!我们一起来跟爹爹说,去上学!”
贞香擦把泪,异常镇定:“等我把小女婿的事搞明白,然后就上学去。”
“谁的小女婿?”贞莲瞪眼问。
贞香的鼻子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李万顺撵跑了胡三,在豆腐摊档忙完最繁华的时光,胡乱喝了一大碗豆腐脑,抹抹嘴,从篮子里拿出一沓子豆腐皮卷好,然后提着它,大摇大摆走了。
他要去找诸葛轩讨个主意。
昨天高得贵托媒婆带话,要李万顺准备好,让贞香尽早过门。可是,现在翠姑还揣着火,贞香正憋着气,这后院一下子好似有了两颗炸弹,怎么能嫁女儿。李万顺懊恼不迭,满腹焦虑来到“葛氏草堂”。
堂内,葛宇轩正给排队的人号脉开药,见了李万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李万顺慢慢走近他,俯身耳语一阵,葛宇轩听罢“哦”了一声,朝李万顺努努嘴,示意等一会儿。李万顺歉意的笑着走开了。他站在药店门边,暗自打量着进出的人流和药店内的景象。
说起葛家,最为光鲜的是两个有出息的儿子。大儿子葛春江在京城上大学,时有好章在一些知名刊物上发表,被评论家誉为“小诸葛”。小儿子葛春海在省城上中学,听说参加了学运,在省城闹得风生水起。生龙活虎的小儿子每次寒暑假回家帮着葛宇轩打理药店,羡煞一街两巷的街坊邻居。
此刻李万顺看见了柜台内的春海。十五岁的葛春海正和两个伙计一样忙着替人抓药,他转身瞅见李万顺,笑盈盈的喊了声“李叔好”,又专注地忙活起来。
来药店号脉抓药的人络绎不绝,眼见日上三竿,还不见诸葛轩闲下来,李万顺信步走到门廊和前厅,慢慢踱着闲步,心里却很焦急。这时,春海走过来了,他递给李万顺一张纸条。李万顺接过纸条,看着端正的毛笔字犯愁。春海面靠近了悄声说:“李叔,我爹让你别着急,就按这纸条上写的办。”
李万顺急了:“哎,你爹不知道?除了麻将上的字……我认不了几个……”
春海说:“别急啊李叔,我来念给你听嘛。”
李万顺说:“好贤侄,快念快念!”
春海拿过纸条一字一句念道:“哪有大麦不黄小麦黄的道理?宜行缓兵之计。”
李万顺问:“就这些?”
“是啊,就这些。”春海凑近李万顺:“李叔,难道这些还不够吗?你回家仔细琢磨琢磨吧。”
“哪有大麦不黄小麦黄……缓兵之计……”李万顺眨眨眼,念叨着,“哦,明白了!”他一下子豁然开窍,顿时眉笑颜开。
春海见了舒一口气道:“好了,我这正忙着,李叔您走好,哪天我上门来看您和贞莲妹妹。”
“好好,你来啊!”
李万顺拿着纸条如获至宝,朝葛宇轩招招手算是告别和答谢,大步朝门外走去,另一只手上提着的豆腐皮也忘了给春海,又原样提回家了。
这下有主意了,他一边琢磨,一边哼起了花鼓小曲:
“哎呀我的天,等不到那一年,火烧眉毛我顾眼前……”
葛宇轩的缓兵之计还挺管用。贞香听信父亲之言,那是麻将桌上的玩笑话,不能当真。得知眼下要给贞兰招女婿,又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再也不哭不闹了。翠姑着手张罗招赘之事,也没空与李万顺生闲气。李万顺使银元请媒婆,媒婆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让高得贵知难而退,没有再来紧逼。
大麦黄了小麦黄,大女儿成亲了才能嫁二女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高得贵不得不认这个理儿。
媒婆来给李万顺回话时,在李家的“东门小饭馆”吃着喝着,涂脂抹粉的脸上泛起一阵油光。她吃饱喝足了,伸出小指甲壳剔剔牙,再用手摸摸后脑勺的发髻,笑眯眯的看着坐在对面长凳子上的李万顺,慢腾腾的开了腔:
“我说万顺兄弟,你这门亲事……我可是费尽了唾沫星子哦。好说歹说,才把你的亲家说服,往后拖延它几个月。”
李万顺拱拱手:“多谢多谢!”
“哎,我还给你说成了一桩好事……大好事。”
“什么好事?”
“到时候,你招女婿摆酒席的银子高家全包了!这……可是我的功劳一桩哦!”
“哦……”李万顺心知肚明,这是高得贵要夯实这桩婚事,他摆手说:“这个就不要了,我受不起。”
“不要?”媒婆诧异,又试探着说:“高老板还说了,除了摆酒席的银两,还要送一份厚礼呢。你也不要?”
李万顺嘻嘻一笑:“礼金可以收,这是人之常情。”
媒婆笑了。“我说嘛,还有不爱钱财的。你只要没被你家的毛驴踢了脑壳,就收了酒席银子和礼金,要是不收,高老板可当你想毁约,要你吃官司的哦。”
“他这样说的?”
“是啊,红口白牙,我能骗你。”
驴日的,他这是软硬兼施。李万顺低头沉吟片刻,对媒婆尴尬地一笑,算是同意接纳高得贵所有的慷慨大方。
就在李万顺陪同媒婆吃喝时,贞香正在豆腐坊煮浆做豆腐。李万顺来后院豆腐房瞅瞅,看见她一如既往地埋头干活,便抬脚离开。贞香追问媒婆来干啥,他搪塞说是为贞兰的亲事来的。她又问,我姐招女婿的事怎样了,他说,这不正和媒婆商量吗。她听了总觉得哪儿有不妥,可也想不明白,看着父亲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她虽有一丝疑虑,可小小的年纪,惯常把事情往好处想,想想就罢了。
驴儿一声叫唤,她回过神来。
后院豆腐房中央,一头黄驴正拉着硕大的磨盘转圈。这是一头正值青春没有被阉割的驴,声音洪亮,气宇轩昂。它习以为常地迈着训练有素不紧不慢不骄不躁的步子,颇为从容。在它的劳作下,浸好的黄豆通过磨眼顺着磨沿变成雪白的浆水,涓涓流淌,淌进了磨盘下的大木盆。
贞香正煮着浆。浓厚的生浆在锅内沸腾着,她蹲在灶堂前拨弄着柴火,又往灶里续了两根木柴。大锅敞着,白色的泡沫如雪花般在锅里翩翩舞动,此起彼伏,好不壮观。她掌控好火候又站起身来回到锅边,手拿木勺把锅面上的泡沫撇去。灶里的柴火烧得噼啪响,火候正好,不温不猛,豆浆只在锅里沸腾而不溢出锅外。
贞香冰雪聪明。这是诸葛轩的评价。诸葛轩还说李万顺偏心,不是个好父亲。
这也难怪。哪家哪户的老二都是不大受父母疼爱的。头胎是老大,新鲜、稀罕,被当做宝贝盼来人间,倍受关爱和器重。老幺最小,小就格外被娇宠被疼爱,意味着宝贝心肝。吃穿要让着,干活却轮不上。以小卖小,撒娇犯浑都是老幺的权利。只有中间的老二最不受关注,容易从物质上和精神上被忽视。贞香这个老二也不例外。她三岁时,李万顺就让她随姥姥去了乡下钟滚垱,且一住就是四年。这四年恰恰是人生启蒙的重要时期,姥姥自然成为贞香的启蒙老师,还成了她心灵深处的精神支柱。
贞香的姥姥不是一般的姥姥,因此她对贞香影响颇大。
贞香的姥姥叫春玲,是个有担待有胸襟的女子。二十一岁那年,丈夫得了血吸虫病,一年后挺着黄亮亮的大肚子撒手人寰,把年仅两岁的翠姑扔给了她。年纪轻轻就守寡的春玲怀里抱着女儿,独自把她拉扯成人。翠姑长到十七岁,那年和唱花鼓流浪至此的李万顺对上眼,硬是拒绝了村里财主家的提亲。春玲二话没说,让女儿嫁给了身背三棒鼓的李万顺,随她跟着丈夫走四方。几十年过去,守寡的春玲固守乡下一亩三分地,不肯跟着女儿女婿来城里,一直在乡下种田,孤身度日。乡长曾提议要给春玲立贞节牌坊,她却一口回绝。她说,我不要牌坊,你们最好把这立牌坊的钱拿出来修路。乡长又说,路归路,牌归牌,你是妇女的榜样,我们要把你立起来。春玲的回答把整个村子都惊呆了,她说,我不是什么贞节女子,其实我心里老想男人,我在等我的男人来接我……她等了男人是谁?是干什么营生的?多久来和她相会?何时带她走?没人能知晓。在村里人眼中,春玲是个好人,却也是个怪人,可在贞香的眼里,姥姥是个常人,却是个神人。姥姥不信邪,认准的事决不听旁人说三道四。姥姥虽然不识字,却会背三字经。小贞香常常跟在姥姥身后,稚嫩的双脚蹒跚走在田埂上,嘴里却跟着姥姥一遍一遍念那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蚕吐丝,蜂酿蜜……”看着朝阳念,瞅着庄稼念。不信邪的姥姥却笃信鬼神。她总跟小贞香唠叨,人在做,天在看,惶惶苍天有神灵。日后是上天去做神仙,还是下地狱当恶鬼,都是自己作出来的。如何种地,如何对待粮食和牲口,如何善待村里的孤寡老人,还有如何对待小猫小狗小兔子……她总是不厌其烦唠唠叨叨,小贞香会瞪着清澈的双眼,仰头看着一脸慈祥的姥姥,一边听,一边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贞香看见姥姥跟大伙儿一起劳动,雨过天晴时,看见姥姥推着独轮车,运来碎石和沙土为村里修路,还总见她为瘫痪的老寡妇送煎饼。
贞香最爱姥姥家的菜园子和动物栏。在姥姥家房后是一座细心照料的菜园子,还有一个畜栏,鸡鸭猫狗猪,活泼可爱的小兔子,小动物们一起在圈栏里和睦相处,其乐融融,让小贞香总也看不够,爱不够,她整天和小动物混在一起,恨不得自己也变成小猫小狗。姥姥很勤劳。每天从黎明到深夜,四处都有她的踪影,到处都能听到她那用米汤浆洗过的宽大衣裤轻微的沙沙声。有了她的勤于照料,小动物们和五颜六色郁郁葱葱的菜地、未曾粉刷的篱笆土墙、粗糙的锅碗瓢盆、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和袜子,经常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的勤劳就象她手中的纺棉花的织机,吱吱呀呀,不知疲倦。
贞香七岁时被父亲接到城里离开了姥姥,她哭过好多次,有时想姥姥想极了,就到屋后环城河边大声呼换姥姥,喊得树枝摇曳,小鸟鸣和。姥姥像影子一直伴随着她,到她十三岁时,父亲教她制作豆腐,她把这活儿不仅看成技术活,还看成和姥姥关联的良心活。父亲说,除了将豆子去壳筛净进行原料处理外,比例拿捏,磨豆滤浆、煮浆点浆,还有石膏的焙烧程度,以及豆浆煮沸的时间温度和火候,都影响着豆腐的品位。在她看来,自家的豆腐好吃,不烘腥不寡淡,没有鸡屎味,豆香味十足,全凭着好豆子和每道严格的工序。因此,贞香总是细心做好每道工序,就象姥姥种菜和纺棉花。
此刻,豆浆煮好了,贞香把烧好的石膏碾成粉末,用一碗清水调成石膏浆,冲入刚从锅内舀出的豆浆里。她用木勺轻轻搅动着,直到感觉上的均匀状出现,才放下木勺。她忙活得很惬意,忙完一段,她习惯地走向黄驴,一声呼哨,驴儿的步子即刻停下来。它知道,休息的时间到了,小主人又要和它拉家常,说说体己话了。驴儿高兴的抬起一只蹄子,鼻腔里哼唧一声算是表达欣慰和谢意。贞香伸手轻轻的抚摸驴儿光滑的脊背,靠近它的耳朵。
“你知道吗?没事了,家里没人再提小女婿了。”
“嗯昂——”
驴儿气宇轩昂仰头鸣叫,算是回应着小主人。
“你真乖。”
贞香拍拍驴背,笑了。她用几个指头轻轻的拉住驴的一只耳朵,继续絮叨着:“还有一件好事我要告诉你。我就要和贞莲一起去上学了,去春江书院上学。以后要背书,认字,写字……要学好多化。嗯,多好啊,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我就要去做了。哎,我去上学,你觉得怎么样?啊?”
“嗯昂——嗯昂——”
驴儿一声长鸣,贞香突然意会过来,这是豆浆已凝结成豆腐花了。她拍拍驴背格格笑着,忙去拿出白纱布和案板,侍弄起做好的豆腐来。这时的贞香看着凝脂白玉般的豆腐,一双丹凤眼笑成月牙般。
说起上学这件事,表面上是贞香和贞莲对父亲费了一番功夫和口舌,其实,李万顺是想用行动和金钱弥补一下对贞香的亏欠。本来女儿家上学就会和男孩子一起抛头露面,不是什么好事,理应不同意,可谁让自己做了亏心事呢。他盘算着,让两个丫头学点化也好,起码以后能写自己的名字,看个告示和药方,分个男厕和女厕,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受人愚弄。他打算让贞香上个短学,几个月就成,出嫁前认它几箩筐字,也算对得起她。高家逼紧了就嫁过去,逼得不紧就拖一拖,让她多帮衬家里一年半载的。十三岁的贞莲还小,可以多学点化,兴许以后能顶替贞香干活,有一天生意做大了,她便成了能写会算的好帮手。
上学前几天,兴奋得睡不着觉的贞香起早贪黑干活,豆腐房忙完了又去小酒馆忙,贞莲也很乖巧,在酒馆前堂跑前跑后乐呵呵的。李万顺在无比欣喜之下,催促翠姑扯了几块好料子,带着贞香贞莲去金家裁缝店,让金剪刀裁剪了几身新衣裳,把姐妹俩乐得眉开眼笑。
上学第一天,李万顺手拿一条木凳行于前,贞香和贞莲穿了新衣裳,欢欢喜喜地随于后,一人手提一个装书的竹提篼,腼腆地走进了葛家开办的书院。
书院坐落在护城河边。
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春江书院”的匾牌,黑底白字,创办人葛春江的笔迹遒劲端庄。
书院是一间正房带有两厢房的青砖青瓦老宅子,这原本是省城一个做绸缎生意老板的房产,由于兵荒马乱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他便放弃了这小县城的生意,打道回省城了。葛宇轩赶在儿子回家前就买下了这个院子。
李家父女三人走进书院大门,感觉这里很静谧。院中有一颗老槐树。老树长得杆粗枝盛,浓荫掩映着半个院子。这树有些年头了,透着一股精灵之气。传说这个院子过去就是一个书院,从这个书院里曾走出过一些大能人。葛宇轩就是冲着这些,说这院子风水好,有精气神,适宜办学堂。
老槐树下趴着一只大黑狗。奇怪的是这狗见了爷弎很平静,只是机警的昂起头,挺起身子,没像惯常的狗那样发出一阵吠声。贞香见了大黑狗下意识的站住,贞莲却向狗走近。狗站起来了,它向贞莲迎上去。
“大卫,你好!”贞莲抚摸黑狗的脊背,像老朋友似的。
“它认识你?”贞香问妹妹。
“是啊,它是春海哥带回来的,说是为了保卫这里的学生娃。”
贞莲说罢,笑着和黑狗挥手告别,随父亲进了教室。
书院的教室约有十几平方米,方方正正的,有十几张大小不等的课桌。书馆已经开了一段时间,约有二三十个年龄不等的学生,大多是男孩子。最大的十七八岁,最小的仅有七八岁。他们中有的在读“四书五经”,有的在写毛笔字,最小的在读“人之初”。可见先生已熟知每个学生的情况,给每个学生安排了合适的内容和进度,使一切显得有条不紊。
李万顺领着贞香姐妹倆走进教室,一眼就能看见讲台上方的讲桌。先生的讲桌上供奉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神位木牌,在桌子边上有一摞待批阅的大字本,房四宝就置于桌上右方。正在批阅学生作业的葛春江放下毛笔,抬起头来,李万顺轻轻地放下凳子,春江指个靠前的位置给他,让他把凳子摆好。
李万顺摆好凳子上前,轻声和走下讲台的春江寒喧几句,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奉上。葛春江笑着接过红包放在了台上。李万顺又神情庄重的做起了另一件事。只见他亲自点上香烛,令贞香和贞莲在孔夫子牌位前三叩首,再向葛春江作了一个揖。在李万顺看来,现在师生关系算是确定了。他督促女儿们做完这一套动作,才转身回家。
葛春江看看垂首顺目而立的姐妹倆,抬手指引,让她们去位置上坐下。
贞香慢慢的走向座位,坐下后小心翼翼的把手放在桌子上,瞪眼注视着身材高挑,面目清瘦,穿一件长衫的先生。葛春江二十出头,身上的学生气还没有脱去,可举手投足间却已显出一丝沉稳和庄重。他那双明亮的眸子炯炯有神,面带微笑看着贞香。贞香遇见了他的目光,感到几分窘迫,脸微微发烧。
葛春江笑着转身回到讲台上,长衫一甩,端然坐下。他那端正的坐姿和飘然的神情让贞香颇感敬畏。
贞莲瞅瞅姐姐有点傻呼呼的样子,碰一碰她的胳膊肘问:
“姐姐,你怎么啦,像丢了魂似的。”
贞香回过神来朝妹妹一笑。她看着讲台上的先生和他桌案上的房四宝,悄声细语地说:
“贞莲……你掐我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吧。”
“李贞莲”
贞莲正欲回答姐姐的问话,却听见先生叫自己的名字,“哎”地应一声站起来。
葛春江说:“以后听见叫名字,不要‘哎’,站起来就行了。”他微笑着问:“李贞莲,你上学是为了什么?”
贞莲说:“为了学化,长见识啊。”
“李贞香,你呢?”葛春江示意贞莲坐下,转向贞香发问。
贞香怯怯地站起来。
“我上学……为了明理。”
“‘明理’,唔。”葛春江微微点头。他不禁仔细打量着她。
这是一个有着一双灵动的丹凤眼,面若春花的少女。他隐隐记得几年前见过她,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梳着两个小刷子似的贴耳小辫,带领着头顶上扎着小鬏鬏的贞莲,在巷子里蹦蹦跳跳玩耍。几年不见,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她的樱桃小嘴和她的眼睛一样,微微上翘,透着一股倔强。只是有一点不明白,小小的眉头紧蹙,似有心结没解开。他对贞香点点头,示意她坐下。
“好,你们俩姐妹上学的动机都很好。”葛春江在讲台上来回走着,不禁扭头又看了她们一眼。他说:“泱泱大国,女子不让须眉的故事很多,望你们好好学习,将来成为国之栋梁。”
上学后,贞香每天和贞莲很早就到学校,识字诵经,唱歌临帖,还把那算盘珠子拨的稀里哗啦响。对贞香来说,这正是她想要的日子。如果说姥姥带给了她情感上的开化,而心智上的启蒙就是葛春江。但是,这启蒙不是源于《三字经》,而是来自先生的时事教育。确切的说,是从关于女性禁足的讲解开始的。
那天,当她诵罢“天生物,人最灵”这一句,突然不吭声而进入沉思。她凝望着的教室前方虚无之处,脸上透出茫然和困惑。
葛春江见了走近贞香,关切地问:“李贞香,你怎么啦?”
她幽幽的说:“既然人最灵,为什么还有裹足这种落后之事……政府为何不好好管管这事?”
“唔……你也裹足了。”
她有点窘迫地低下头。“裹了,可只裹了一半。”
贞莲在一旁看着姐姐的样子,伸过头来替她说:“先生,我妈让我们裹脚,姐姐和我就是不想裹。”
看来裹足对这两个少女带来了精神上的困惑。他默默颔首,转身走向讲台,沉吟片刻对大家说:“同学们,请大家暂时放下课本,我想临时调整一下计划。”
同学们放下手中的课本,抬头看着先生。葛春江为了及时解开贞香姐妹心中的疙瘩,略微整理思绪便开始了讲解。
“同学们,今天我就给你们讲一讲,关于‘放足运动’。”
他敞开胸襟,面对全体学生,时而凝重,时而叹息,时而引经据典,时而挥手扬臂,情绪颇为激昂。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甲午战败开始讲起,讲到戊戌变法,讲到近年民国政府禁止女子缠足的通告,最后讲到缠足对女性的伤害,并号召学生们要从身边做起,坚决抵制家里发生的这种事情。
贞香专注地听着,随着先生的讲解和情绪波动,小胸脯一起一伏,完全融入了课堂。听完先生的讲诉,她情不自禁的鼓掌。下课后葛春江问贞香听懂了没有,打算怎样去做,贞香的回答让葛春江颇感意外。
她说:“我绝不再裹脚,谁要来强制,我就让他撞南墙。”
“呵,”他看着她的神态笑了。
她笑着低声补充道:“当然,我会和爹娘讲道理的。”
葛春江点头。他感到眼前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她悟性好,且身上蕴含着一种力量,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巨大的力量。他想,这是一种学习与成长,自强不息的力量,是一个少女身上最宝贵的东西。
听了先生的讲解,贞香心里有了底,嘴里有了词,胸中有了公开反对裹足的依据。裹足是封建的变态心理,是陋习,是在残害女性;裹足愚蠢至极,是违法的……尽管不会讲那些深奥的东西,可她在心里总结了这些简单的道理,在晚饭时用上了。她在饭桌上对贞莲使个眼色,然后叫声爹妈,气氛一下子严肃起来。
“爹,妈,我要郑重说说关于这裹脚的事。”
一听裹脚之事,翠姑就觉得不妙,正要发作时李万顺用手势制止了她。贞香小脸白里透红,柳眉一挑,轻启红唇,把听课后总结出来的道理一一道来。她在宣讲时,贞莲在一旁拍手助威,李万顺点头算是认可,只有翠姑一时转不过弯来,她脸红一阵白一阵,心里直打鼓。她想,难道这富贵人家延续下来的裹脚规矩真的不要了,这世道不还是民国吗?贞香逼着翠姑表态,翠姑在丈夫公开倒戈的情形下也勉强点头答应。
“不裹就不裹,我还懒得管呢。”
翠姑在小酒馆忙活一天,答应的事第二天就变卦了。一大早,她把两个女儿叫到跟前。“你们听着啊,我仔细想了想……为了你们将来不被婆家小瞧,过得体面,裹脚还是要的。我打算从明天起,给你们上夹板。”
“不行!我不裹。”贞莲娇憨地笑着,不顾母亲发脾气,径自跑掉了。
贞香不回避,她盯着母亲问:“妈,你昨天可是点头同意了的。”她一字一句地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翠姑听了皱眉,不屑地说:“才读了几天书,就跟我说鸟语啊。”
“妈,这不是鸟语,这是圣贤在讲道理,讲的是诚信。意思是说,一个人不讲信用,就不知道怎么做人。就像车子没有轱辘,怎么能行走呢?一个人对自己应承的事就必须做到,这是守信。”
翠姑自知有些理亏,但固执地嘟囔,“就要裹,不然,我不让你们上学!”
一听母亲拿上学来威胁了,贞香这时搬出了法律。
“妈,我可告诉你,裹足是违法的,如果你再逼我和妹妹裹足,我就写状子,去到政府告你,让你吃官司!”
翠姑一听气极了,嚷嚷着又去找鸡毛掸子,贞香说,好,我来帮你找。贞香一边说一边满屋子找,在门背后找到鸡毛掸子,她双手拿着它递到翠姑面前。
“你打吧,只要你敢打,我就敢去告你。”
贞香捧着鸡毛掸子,杏目圆睁望着母亲,翠姑一见竟有几分发怵,一下子没了勇气,终于偃旗息鼓。当天晚上,贞香当着全家人的面,把家里的裹脚布及所有相关用具卷起来,扔进了煮浆的大灶膛,付之一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