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好像天生就是该要做一个领袖的,哪怕是他现在浑身上下鬼气森森、病得像鬼更多过像一个人,哪怕是他此刻对着自己素来疼爱的孩子神色温和,可身上好像就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和压迫感,让人不由得就乖乖照着他的话去做。
——于是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沉默着替苏梦枕掖好了被子,乖巧听话地回去了。
起初她还能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只是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闷得厉害、让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失魂落魄,但至少还能克制住不让自己哭出来;可不知道为什么,被那双熟悉的手扶住、感觉到熟悉的清冷气息将自己紧紧环绕住的时候,她好像一下子就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再也克制不住,眼圈一红,眼眶里的眼泪就已经滚了下来。
小姑娘只说了一句话,少年却似是已然猜到了她未竟的话,一下子慌了手脚,有些手足无措,伸了手想去替她擦眼泪,谁想才刚触上她的眼角,眼泪已是越流越凶,转眼就已打湿了他的手指。少年怔了怔,神色间竟破天荒地有了几分慌乱,又满是紧张与担忧,沉默了半晌后仍是无法可施,只能愣愣地低声喊着:
“师姐……”
少女的身形微微顿了一下,忽然间抬了头看他——她白皙的肤色衬得眼圈越发红了起来,微颤的睫毛和脸上都还带着泪珠,竟是少见的娇弱和无助。
少年下意识地收紧了揽着她腰的手。
小姑娘却是忽然间用力地吸了口气、睁大了眼睛:“不、不许告诉爹娘我今天哭过了!”
她说话时还没有止住眼泪,秀气地鼻子微微翕动,说话时还有些断断续续、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哭腔,下巴微扬的模样却又全然是平日里的自负和骄傲。
少年忽然觉得胸口像是乍然间漏跳了一拍,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微微点了点头——少女似是一下子就放下了心来,抽噎着点了点头,而后扯着他宽大的衣袖低头“呜呜”地继续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却又觉得越发伤心,干脆就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拽着他的衣襟不管不顾地大哭了起来。
少女的体温隔着夏日轻薄的衣衫一点一点传来,胸口的衣料慢慢被泪水浸湿——少年的身形有一瞬间的僵硬,慢慢地却又一点一点放松了下来,犹豫了片刻后试探性地抬了手,轻轻地拍了拍怀里人的头顶,另一只手微微收紧、将她整个人都拥在了怀里。
几个月后,称雄京师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终于还是带着他那一身绝症彻底闭上了眼睛。
柳沉疏没有哭——她抱着几大坛酒和王小石一起在他坟前笑着喝了一夜,无情推着轮椅在她身旁安静地陪着她;怀袖也没有哭——她带走了苏梦枕的红袖刀,抱着那柄美得有些惊心动魄的刀,一点一点、反反复复地擦了一夜,蓝白道袍的少年就坐在她的身边,安安静静地守着。
汴京城的局势再一次重新洗牌、暗潮汹涌。
两个月后的一个深夜里,一场大雪刚过,四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偷偷摸出了神侯府、向着苦痛巷外一路疾奔而去。
小楼上原本一片暗色的屋内忽然亮起了温黄的灯光,柳沉疏侧坐在窗台上倚着窗框,回过头去看点灯的人——无情放下火折子,推着轮椅到了窗边,淡淡道:“走了?”
“嗯,”柳沉疏点点头应了一声,微微皱了皱眉,抬手解了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披到了青年的身上,温和的嗓音中微微带了几分责怪,“天寒地冻的,起来也不披件衣服。”
无情拢了拢大氅的衣领将自己裹住,伸手握住了柳沉疏的手,视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窗外来回扫视了一圈这才收回了目光,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以阿醉的性子,这一趟想必是要去边关——我已经和王小石说过了,他会派人多加注意的。”
“我也已经给戚少商和卷哥都去过信了。”柳沉疏应了一声,微微顿了顿后却是忽然间笑了起来,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无情:
“你到底——是担心几个孩子呢,还是在吃苏梦枕的醋,又或是——两者都有?”
无情微微愣了一下,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柳沉疏也不追问,只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轻轻叹了口气:“孩子大了——总要出去闯闯;一味在家里护着宠着,就是你肯,你闺女——只怕也是绝待不住的。”
容貌俊美的青年忽然间撑着轮椅的扶手站了起来——他虽然还是不能如常人一般行走,但在柳沉疏这么多年不断的费心治疗之下,也总算是有了不少起色,至少已能自己站立一阵了。
他站起了身来,倾过身来、伸手自背后将女子抱进了怀里,语气间似是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她这脾气,和你只怕是彼此彼此。”
“当年不是你说,想要一个和我一样的女儿吗?”柳沉疏回头看他,习惯性地扬了扬眉、笑意盈盈,显得一双凤眼越发风流。
无情叹了口气,低低应了一声,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
四道身影在夜色中一路疾奔,很快就出了苦痛巷;几人脚下未停,一路出了城到了郊外,而后才终于停了下来。
“今晚就在这里先歇一宿吧,”墨袍的少女四下环视了一圈,随手掸了掸衣摆,“明早我们先去买几匹马,然后再往边关去。”
蓝白道袍的少年点了点头,转头离开:“我去找些柴火。”
“师姐,”粉衣的小姑娘凑了过来,亲昵地挽住了她的手臂,脸上既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长长的睫毛随着她眨眼睛的动作轻轻颤着,“师姐,我们到这里就可以了吗?会不会被爹娘发现?”
话音刚落,一旁藏青长衫的少年就已是温和地笑了起来:“师妹,若不是长辈们默许,我们这又哪里出得了神侯府?就是出得了神侯府,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出城啊!”
“哎?”小姑娘微微愣了一下,片刻后似是很快就明白了些什么,一下子就撅起了嘴,“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在夜里偷偷出来?”
“若是我们同爹娘明说,他们只怕是都要舍不得,尤其是小珍婶婶和你娘……”怀袖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自家师妹的头顶,柔声解释着,“如今我们偷偷出来,长辈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我们去了。”
明舒一下子恍然,终于彻底地放下了心来。
玄微这时候正抱着一摞柴火回来,渊岳生了火,又将树下的一块空地清理了出来。几人都是身怀内力、武功不俗,冬夜里倒也不惧寒冷,一同围坐在火堆边,神色放松。
“等明日买了马,我们便一路往北而去,”怀袖显然是早已准备齐全,说话间不紧不慢、成竹在胸,“戚叔叔和雷卷叔叔正带着连云寨和小雷门的人驻守边关,我们到后便去找他们——目前边关情形如何我们尚不清楚,贸然行事只怕要帮了倒忙。”
——苏梦枕一生的梦想就是收复中原、还我河山,义父虽不在了,可她也想为家人、为同胞、为国家……做些什么。
“我听师姐的!”粉衣的小姑娘第一个点头,声音轻快,满满的都是信任。
怀袖轻轻笑了一声,拍了拍明舒的肩膀——明舒抱着她的胳膊靠在她的肩头,乖乖巧巧地闭上了眼睛休息。
玄微点了点头,神色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你们睡吧,我守夜。”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我和二师兄各守一半吧,”渊岳却是忽然间开了口,插话道,“二师兄,一个时辰后我来替你。”
玄微看他一眼,也没有客套,点了点头。
三人都闭上了眼睛休息,玄微也闭了眼睛——但他并没有休息,只是静静地开始打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打坐中的少年忽然若有所觉,猛地睁了眼——一下子就对上了对面少女那双清亮的星眸。
少女眨了眨眼睛,忽然间冲着他无声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将被自家师妹抱住的胳膊抽了出来、而后动作轻柔地扶着她靠向另一侧的肩膀——藏青衣衫的少年一下子睁了眼,却只看到自家师姐对着自己笑着眨了眨眼睛,而后竖起食指放到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少年点了点头,小心地揽住了自家小师妹——睡梦中的小姑娘下意识地往他怀里蹭了蹭。
怀袖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而后站起身来,看了玄微一眼,放轻了脚步往外走,一直到停在不远处的河边——身着道袍的少年很快就跟了上来,低声喊她:
“师姐。”
“那日我去金风细雨楼,义父说,只怕是不能看到我嫁人生子了,”怀袖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已然结冰了的河面,低声道,“那时候我替义父诊了脉,知道他已经就要油尽灯枯了——他能活这么多年,其实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但我还是很难过。”
少年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听着,一直到她忽然话头一转道:
“那时候我还想——是不是应该趁着义父在的时候成了亲才好。”
少年一瞬间变了脸色:“师姐……”
怀袖没理他,只是摇了摇头,自顾自道:“不过——好在我还没有那么胡闹,随随便便就找人嫁了。”
“师姐,不要嫁给别人!”少年终于已有些忍无可忍——几乎是猛地打断了她的话,脱口而出。
小姑娘似是微微愣了一下,而后仰头看了看他,轻声笑了起来:“为什么——不要我嫁给别人?”
——她没有问他“什么叫做别人”,而只是问他“为什么不要嫁给别人”。
少年嘴唇微动,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仍旧沉默着。
少女也不生气,只是随手把玩着手里的一枚铁莲子,似是随意地信口聊着无关紧要的事:“爹娘说,希音婶婶从前一直都在山上修道,刚下山遇到三师叔的时候不谙世事、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可你不同——你只是不爱说话,并不是不通人情,是不是?”
少年看她:“我……”
少女眨了眨眼睛:“我的脾气你最清楚不过了,我最讨厌含糊不清,所以有些话我只问你一次——二师弟,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少女的脸上还带着盈盈的笑意,一双眼睛竟似是比这夜里的星空还要清亮深邃——少年有一瞬间的失神,似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深深地吸了口气,定定地盯着她,耳根微红:
“师姐,我……喜欢你。”
话一说完,立时就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与神经,似是在等待着什么审判一般。
墨袍的小姑娘一瞬间就笑了起来,也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微微勾了勾——少年依言微微俯了些身子、低头凑了过去,随即就只觉唇上一阵温软,脑中几乎有一瞬间的空白,只听见少女软糯的嗓音几乎是贴着自己的唇轻轻响起:
“我也是啊,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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