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鸳鸯清澈的眼神和雀跃的神情,郑莞忽然有些难受,她身处霍青央,但她真的折服于鸳鸯的纯真。
她可以理解霍青央妒嫉鸳鸯,真的可以理解,生命中唯一的一道光芒,面临着黯淡的可能,那样一个从容淡定的男子,在遇见那名灵动少女之初便开始一层层被剥离出最真挚的感情。
而这一份感情,她霍青央一辈子从开始,直至结束都不会享有。
她甚至偶尔会怀疑霍蓝珏长久以来的从容淡定只是一份伪装,他从未用心活在过这个世界。
一切的改变,是因鸳鸯公主。
霍蓝珏之于霍青央,比生命还重要,所以她的嫉妒、伤心、埋怨,甚至对鸳鸯带着敌意,郑莞都可以理解,却无法面对镜子里那一张长得与自己无比相似的脸庞,似乎在提醒着她,这也是她郑莞所为。
她与霍青央都知道,霍蓝珏为何会来到尘国,所以霍青央以最极端的方式来嘲笑鸳鸯——带给她最美好的东西来嘲笑最后她的失去。
霍青央的快乐变得有些扭曲,霍蓝珏会在她沉睡后担忧地看她,另一方面他更加远离鸳鸯。
但他却没有想过离开尘国,只想着一天一天地拖延他的计划。
直至那一天,霍青央咳出那一大口鲜血,她忽然觉得自己不久于世了。
鸳鸯执着手帕为她擦拭嘴角,她眼中的光芒暗淡了,她道:“青央,你们走。”
霍青央忽然觉得心脏似乎被狠狠捏住,不禁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我知道你心中的感受,我无法阻止我自己喜欢蓝珏,但是你却可以带他离开,这样你也可以不必那么难受。”
霍青央目光冰冷,她的这颗心似乎赤luo裸地被看个精光,被这个一直以来显得纯真的少女。她蓦然腾起怒火,冷冷道:“你是在嘲笑我一直以来在你面前演戏吗?”
鸳鸯面色一痛,转眼看见门口那熟悉的青色衣角,“蓝珏,你好好照顾青央,然后……”她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头,鼓起所有的勇气道:“明天就离开尘国,再也不要踏入尘国”
鸳鸯别过脸去,不再看霍青央,朝门口而去。
霍青央猛地起身,抓住鸳鸯,却因身体微虚,跌倒在地,却仍不忘抓着鸳鸯的衣角,她撑起身子,狠狠问道:“你故意的?”
鸳鸯摇了摇头,蹲下身子,欲扶起霍青央,却被霍青央甩开。
霍蓝珏走了进来,抱起霍青央,将她放在躲椅上,淡淡道:“青央,别闹了。”
霍青央面色苍白,她满眼泪水和委屈,其状楚楚可怜。
“我们收拾一番,入夜便走。”霍蓝珏背对着两人,一贯淡然。
霍青央知道哥哥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只是想静静地走,不再打扰尘国的平静。
那一夜,月色很圆,霍青央依旧坐着来时的骆驼,霍蓝珏在前牵着走,从中央大街走出尘国都城,走入黑漆漆寂静的丛林,一直走至黄沙满地。
再回首时,没有盎然的森林,没有宏伟的石国,没有倾城的红衣少女,只有一地的落寞。
霍青央看着霍蓝珏依旧挺拔的背影,却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她一直有哥哥陪着,可若她走后,谁来陪着哥哥?
看着四侧空旷无边的沙漠,看着朗朗净净的明月,忽然间觉得海阔天空,原本沉闷的感觉烟消云散,面上忽然一阵温热,竟不自觉流下泪来,“哥哥,我们回……”
背后骤然一疼,使她想说的话断在口中,她的身体扑通一声掉在沙里,
骤然间,四侧狂沙骤起,马鸣不断,一群共有百人的夷族小队将他们团团围住。
为首那人正举着弓,正对着霍蓝珏他们,而弓上的箭早已先一步射入霍青央体内,此刻一手正从背后箭壶中再取箭支。
其侧之人以夷语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霍蓝珏听出大意是:尘国的位置就在这附近,我们早已在四侧布哨,这两人凭空出现,可能就是从尘国出来的,抓了他们说不定可以问出尘国的位置。
霍蓝珏看了霍青央的箭伤位置,并不在要害位置,但霍青央身体虚弱,这点箭伤很可能要命。眼下情况,他纵然懂武,但对方人多,青央又受伤,根本不可能逃。不过既然明白对方的目的,或可周旋,但……他想到包袱中的东西,忽然心一沉,若被他们发现,尘国恐怕就会真正消失在这一片黄沙之中。
尖、脆的哨声自远处忽隐忽现,组成怪异的单调乐音在满目黄沙里显得诡异。夷人小队跨下之马忽然燥动起来,不停打着马响,来回走动。
“在那”有人喊道。
不远处的高丘上,一道黑色纤细的人影静立,月光在人影手中的东西上反射出冷光。
“射”为首那人冷声一令。
百名夷人接二连三地拔箭射向,那名身影敏捷地跑在山岳之上,忽然纵身一跃,消失在山岳上。
“鸳鸯……”霍蓝珏低喃,婉转轻幽。
霍青央嘴角露出无奈的笑容,她抓着霍蓝珏的袖子,昏沉间呢喃着:“回尘国……”
霍蓝珏眸色一暗。
“沙狼来了”,有人以夷语惊呼,这时众夷人显得慌乱起来,“数量非常多。”
沙漠中出现的狼群,他们成群结队地寻找猎物,看到的目标绝对会吞噬个精光。
为首的夷人以夷语冷冷吩咐着:“带上那两人,撤”
一道清悦的女声忽自远处隐约飘来,高高的山岳之上鸳鸯骑在马背,她说着流利的夷语。
鸳鸯所说正是:“吾乃尘国公主帝鸳鸯,承天地之意,可驱使百兽。汝等速速退去,如若不然,后果自理。”
她一脸凛然,英姿飒爽。语毕,四侧尘埃骤然停了下来,露出一双双碧色的眼睛。
为首的夷人一听,犹豫的脸上闪过不可忽视的喜色,他盯着山丘的方向,少顷,冷冷以夷语下了撤退的令。
带着呼啸的尘沙,那夷人小队从狼群的缺口中撤走,鸳鸯奔了过来,干涩、沉闷的铃声在她身上不停响起,月光之下,她的面色苍白如雪,一身红衣光彩不复。
“快上马,跟我走……”
霍蓝珏瞥见四侧的狼影忽明忽暗,骤然明白了什么,狼群不过是鸳鸯所使的障眼法,他迅速抱起霍青央跃上马匹,随着鸳鸯在沙漠之中狂奔。
她像是知晓一切方向,从不迟疑。及至东方微白,初阳下的沙漠中竟然出现一座通天的山峰,山上草树茂盛。
“这座山峰四侧方圆百里,均是危险的活流沙,很难会有人找到这儿。委屈你们暂时躲在这儿,我会回来带你们出去的。”
“公主……”霍蓝珏低低唤了一声。
鸳鸯背对的身躯微颤。
“你稍作休息再走。”
鸳鸯使劲闭起眼睛,阻止眼泪往下落,回过身来,一如既往温和地笑,“不了,我得赶回到我的国家。”
霍蓝珏看着那抹红色跑远,跃上马匹,有一瞬,他忽然觉得她回首过来,冲他微笑,他脑中骤然响起那一日她朗朗的声音,她道:“蓝珏,昨夜的琴声我收下了,你可要不回去了。”
那时他只转身不语,留给她背影。
霍青央醒来之时,便见哥哥遥遥望着远方,那儿只有黄沙一片,但她明白,在他心中,黄沙中总会有一道迷人的艳红。
但是她不明白,既然鸳鸯来了,为何没有带他们回尘国。
霍蓝珏回过身来,面无表情,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她早就知道,从第一日开始就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去,是为了颠覆尘国,是为了将尘国纳入秦朝的版图。”
霍青央苍白的脸庞大惊不已。
霍蓝珏来到霍青央身旁,低声道:“青央,我要将箭拔出来了。”
霍青央木然无所应,直至那拔箭后锥心的疼痛令她回过神来,颤抖着发紫的嘴唇,道:“怎么会?”
“于是,她说服了国王、王后让我们留下来,说要让我感觉尘国百姓的生活,说要让我打消对尘国出手的念头。最后,她看到了我所作的尘国地图并记载了尘国的一些秘辛之事,才会赶我们走。”
“哥哥若是想对尘国出手,何需在尘国待上一年?其实哥哥早已忘记使命了,不是吗?”
霍蓝珏摇了摇头,“尘国的神秘出乎我之意料,那出乎人类能力之外的建造之术、那历久不衰的色彩、那种对于天地的信仰、对种对于国家的超前治理理念……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若是将他们的明运用至秦朝,那秦朝千秋万世的霸业,未尝没有可能。所以我才会记下那些尘国的秘辛。只是若尘国的明流外,那尘国将不再是与世无争、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了。”
霍青央蓦然醒悟,觉得自已是如此肤浅,在尘国的日子,她的眼中只看到鸳鸯追着霍蓝珏跑,她以为她关注着霍蓝珏的一切,却没有发现他对于尘国的明如此着迷。
她居然、终究不如鸳鸯来得对霍蓝珏了解。
她释然地笑了笑,“哥哥,鸳鸯是个好女孩。”
霍蓝珏微怔,眸中闪过一道痛色,“她是尘国的公主,我是背叛了尘国的人。国家大义面前,她不会逃避的。”
“哥哥,我好累……”霍青央缓缓闭上眼睛,心中忽然间疲惫不堪,她其实也不曾了解鸳鸯,一直以为她只是个被宠爱的小公主,天真不知世情,熟不知,她是尘国唯一的公主,是继承国家的公主,她早已承载起自身的责任。
此后几天,霍青央一直昏昏沉沉,脑中满是以前与鸳鸯在一起的岁月,她总是待自已很好,而自己总会有意无意地奚落她。
有一日,自己不知哪来一道怨气,看见鸳鸯身上的铃铛,便指着它说难看。鸳鸯很认真地看了看,笑吟吟道:“果然有些难看。”
第二日,她就拿着一夜未睡画出好几张图纸来给她看,画满各种铃的模样,问她好看不好看。而她收下来说要好好看看,后来却将它们烧个精光,却对鸳鸯借口说是不小心。鸳鸯虽然有些难过,却在她面前装着毫不在意。
又有一日,哥哥画了一架琴的样式,鸳鸯便嚷着想要,哥哥应下后,便跑与自己来商量琴名,鸳鸯说:“蓝珏送给鸳鸯的琴,就叫蓝鸳。”
自已答道:“真没有涵养,不过光听名字尚可。”
鸳鸯不作反驳,只是欢喜地每日等着蓝鸳,可哥哥还没来得急做好,他们便离开了尘国。
……
一件一件原本觉得大快人心的事此时变作了霍青央的心病,再加上受伤,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
忽有一日,她忽然清醒过来,自知命不久矣,便对着霍蓝珏断断续续说话,从小时候的事情说起,一直说到尘国,最后又嘱咐着霍蓝珏不要忘了给鸳鸯制作一架琴。
当霍青央在人生中最后一次闭上眼睛之时,郑莞感觉到她没有什么怨恨,唯有对鸳鸯的一丝遗憾。
同时,对郑莞来说,她的一生似乎也就此结束了,唯只剩下一片黑暗,一片寂静,四侧的一切似乎虚无飘渺,感觉自己正在被什么牵引着不断飘向何处。
她会去向何处,她不知道,但这种感觉却十分舒适。
时间不知流逝了多久,忽然间一道声音响起,“既然她忘了,为何又要她让她重新记起?”
这道声音有些沉闷,像是在嘴角之上蒙着什么东西而发出来的声音,沉闷的同时,它异常冰冷,纵然此时她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却有种如临冰窖的感觉。
另一道随即响起依稀有些熟悉,想了片刻,觉得便是霍蓝珏的声音,霍蓝珏的声音总是淡然,而此刻却有些冷意,还有一些怒意,他道:“与你无关”
“她用来忘记你的三百三十七年,是我一直陪着她,且我当初已经应她承诺,便不再与我无关。”
霍蓝珏的声音沉默了起来。
她?说的是她郑莞还是霍青央,这个人是谁?
三百三十七年?这又是什么?
脑海中忽然疼得无比厉害,黑暗中忽然亮起一道光芒,她看见了她虚幻的身影,身影的脚下花开,瑰丽的不知名的花一大朵一大朵地绽放,一直蔓延到前方的河边。
忽然间,三步之外出现一个朦胧淡淡的身影,看不清面貌,但二十余年处在她体内,郑莞知道,那是霍青央,她正欲朝着河边走去,似乎是要走上那座桥。
郑莞抬头去看那座桥,忽然视线模糊起来,无比心痛的感觉涌上心头,耳际响起尖利的叫嚣之声,恨意滔天,“霍蓝珏,我帝鸳鸯生生世世再不要记得你”
帝鸳鸯、霍蓝珏?这究竟怎么回事?她无法明白这样的话会是那个尘国鸳鸯所说,霍青央死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越思索,脑海中的痛楚越甚,似欲炸裂开来。
“莞儿,他已经等了五十年了。”是那个冰冷的声音,此时却夹带着一抹柔和,令她陌生,却又有熟悉。
那声音如此近,仿佛就在身后。
她蓦然一回首,看见少年从容爬出床底,拍了拍身上灰尘,轻声道:“我叫云袖。”
眼前顿时又亮起一道朦胧的白光,有个看似是云袖的少年背对着,慢慢地在走,她下意识地去追,却始终追不上,她想叫唤着却开不了口,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可以伸出手拍到那个少年的肩膀,那个少年如预期地回首过来。
她使劲睁大眼睛,却在看到他面貌前看到他一寸寸裂作碎片,于虚无中消散。
只是觉得心痛,张口欲喊“不要”,但顿时,大量的水便灌了进来。
“姑娘,你终于醒了”一道惊喜的声音响了起来。
阔别多时的那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传遍全身,郑莞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钟乳石从石壁上垂下来,她连忙去看身体,看到四侧的水忽然疯狂涌动,化作一具水形的、透明的躯体,透过躯体,她还可以看到图穷匕静静躺着,她动了动,感觉到这是真实的。
她将目光投至一侧那约二十余岁的女子,她扎了两根大辫子垂在胸前,眼睛水灵,皮肤是天然的麦牙色,她笑道:“姑娘,我叫秀秀。前辈说,姑娘的灵魂彻底同水躯融合还需要一段时间,等融合之后,那姑娘看上去便与一般人无异了。”
“现是何时?”这是郑莞目前最关注的问题,她现在身处哪里,是哪一年。
秀秀想了想,道:“快是午时了。”
显然她并没有抓住郑莞的重点,郑莞感觉到对方体内的灵力,断定她是修士,她又问:“这是何地?”
秀秀这才抓到郑莞问话的意图,道:“我们在俗世,现值秦朝,现在是秦史一九零八年,姑娘在这洞中已近五十年。”
郑莞有些恍然,回忆起霍青央之事,仿佛是一道梦境,但她知道,那不是梦,那应该是真正存在过的一段历史。
她原先的身体,被图穷匕吞噬得生机近无,又为破天弩射中,肯定活不成了,也不知那位前辈以什么办法帮她集着灵魂不散,再给她造这样一具身躯。
这样的能力,已是在她的认知范围之内。她只是隐约觉得那位前辈应该与她梦中所遇的轮回有关,或许就是霍蓝珏。
不管如何,她依旧活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