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溪道:“她很美。您为何这样做?”
那老妇人道:“复仇,当然是为了复仇。我要让我的仇人亲手养育我的女儿,然后再让我的女儿亲手杀死她,我要让她们亲如母女,然后再相互残杀,以此来接受世上最忠贞的情人对爱情背叛者和掠夺者的惩罚!”
李兰溪道:“婆婆,我佩服您的爱情,佩服您对爱情的执着与忠贞,可是您的恨不应该包括您的女儿。如果您恨她仅仅因为她的父亲是爱情的背叛者,别忘了她的母亲——婆婆您正是世界上最忠贞的情人。洛姑娘是无辜的。”
那老妇人道:“小伙子,你懂得爱情。是的,兰儿是无辜的。可是当我明白这个道理时,我已失去了作为一个母亲的资格。而我的仇人却因为善待了她的情敌的女儿而赎清了曾经掠夺爱情的罪过,虽然那罪过根本无法赎清。但以一个母亲的名义,我已不再恨她。”
李兰溪道:“您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那老妇人道:“谢谢你的赞美,可我……可我并不是一个,一个合格的……母亲。”说最后一句话时,她的声音突然颤抖,刚刚说完,立刻喷出一口鲜血,大声咳嗽起来,滚到地上痛苦地打滚呻吟。
李兰溪骇了一跳,大叫一声:“婆婆!”箭步而上。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老神方”出了问题,急忙摸她腕脉,脉象奇异,也不知是中毒还是另有缘故。一时惶然无策,正自焦急,那老妇人的呻吟却已慢慢减弱。
这未必是好兆头,李兰溪不知该喜该忧,臂上用力,要将她扶起,目光落处,忽然愣住,失声道:“婆婆!”顿了顿,接道,“您……您真好看!”
是的,好看。白发复青丝,苍颜重娇娆。
仿若时光逆转,岁月重头。
那鸡皮鹤发丑陋可怖的老妇人,已在顷刻间,年轻了五十岁。
如花的面庞。李兰溪惊喜交加。
那面庞上的神色有些惊讶,有些不敢相信,跟着是狂喜。她捧起自己的头发,抚摸自己的脸颊,查看自己的肌肤……是的,不是梦,她真的真的回复了容颜!
“我!我!……”那老妇人似已欢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忽然笑起来,哈哈两声,却是转喜为悲,簌簌地落下泪来。她的哀哀的哭泣,她的抽动起伏的身影,在月与火的光下,凄哀之极。
李兰溪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说什么,也觉得什么也不说才最好。
半晌,那老妇人渐渐止住哭声,说道:“很好,小伙子,你很好!你已破解了‘无痕阁’的秘密,让仙衣居失传多年的至宝‘不老神方’得以重现。这实在很好。当年我为了向舒月娘复仇烧毁了‘不老神方’,想不到后十几年后我却成为了第一个再一次享用它的神奇功效的人,这其中的因果缘孽真是难以说清。”说着,抬头望了望天,道,“月亮就要中天了,子时快到了。”
子时。李兰溪离开这里时,那老妇人曾对他说:“我在这里等你。你只有一天的时间。明夜子时前我若见不到你,你便也将再也见不到我了。我的尸骨将在这万仞绝壁之下,与我那已在孤独和期盼中等待多年的丈夫相会。”
李兰溪有点不安,宽慰道:“乌云已散,明月已出。婆婆,您可以宽心了。”
那老妇人笑了笑,支身站起,慢慢走向墓碑,边走边说道:“我的可怜的女儿已经出落为明月山最美的姑娘,我一直耿耿于怀的容颜也已恢复如初。我是该宽心了。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她扶着墓碑,风吹起了她的衣袂。
李兰溪道:“李兰溪。”
那老妇人道:“李兰溪,和兰儿一样有个兰字。李为国姓,自带尊贵;如兰幽幽,花中君子;溪为流水,智者乐之。好名字!看来令尊堂亦非泛泛俗人。小伙子,我喜欢你,你有仁,有智,有勇,有义,武功修为也必然超群。”
李兰溪笑了笑道:“婆婆谬赞了。”
那老妇人笑道:“不,我没有谬赞,你当之无愧。”话音未落,突然一声呻吟,弓腰吐了一口血。
李兰溪吃惊道:“婆婆!”疾奔上前,左臂将她扶住,右手指尖搭落在她腕脉之上。一摸之下,登时骇然,惊极道:“婆婆!您……!”
那老妇人面色青紫,月光之下,恐怖如鬼,已是中毒极深。李兰溪惊讶至极,却见她面带笑容,竟是十分坦然,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反手紧紧握住李兰溪的手,郑重地道:“答应我一件事。”
李兰溪无力回天,知她已是必死无疑,哪敢违背,忍住悲痛道:“婆婆请讲。”
那老妇人道:“帮我照顾我的女儿。”
李兰溪道:“好!我一定把洛姑娘当成自己的妹妹一样,决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那老妇人摇头道:“不,不是这样。我,咳咳,我是说娶她,让她做你的妻子。”
李兰溪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老妇人见状,立刻焦灼道:“怎么……咳咳,你不爱她么?她不够漂亮不够温柔么?啊?”
这已是她今生最后的愿望,是她对女儿的全部亏欠和全部母爱凝结而成的愿望。李兰溪不忍拒绝。但对这个对爱情忠贞不渝赤诚如火的妇人,他更不忍欺骗。还有自己,他也不愿为了一个好意的承诺缚住自己的心灵。一咬牙,答道:“不,婆婆,洛姑娘很好。但是李兰溪今生只会娶我心爱的女子。婆婆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洛姑娘的。”
那老妇人道:“你不肯?”
李兰溪道:“婆婆相信长相守,我也相信。”
那老妇人怔了一怔,是的,相信长相守的人,应该相信爱情,长叹一声道:“想不到我终究是看错了你。情与义难两全。李兰溪,记住你的承诺。”言毕闭目。
李兰溪叫道:“婆婆!”她已不会再答应。
子时,月正中天,正是子时。
夜风萧肃而凉。远处传来两声狼叫,拖得很长。
李兰溪悲伤的心境之外,忽然升起一股愤愤的感慨: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我?二十个时辰之前,他与这个老妇人还素不相识毫无瓜葛,二十个时辰之后,他已聆听了她的一生,她临终托孤,他正抱着她的尸首……她是中毒而死,是喝了“不老神方”的药,被毒死的。
是他杀死了她么?
诚然,她早就决意一死,甚至早就在期盼着死亡。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子时?为什么是他?
那老妇人已死,没有人能回答。
世间之事,常常是巧合与必然的轮回和相互渗融,常常在平静的外表之下,留下了太多的谜和太多的不可言说。
常常,这就是人生。
李兰溪并不想去探究什么,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死亡?为什么总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段时间,他实在已面对了太多杀戮与血腥。
无坟的墓碑之畔,李兰溪抱着那老妇人的尸首,抛入了万丈悬崖。
然后跪下,对着崖底叩了九个响头,又将那墓碑上的字全部抹去,刻上了“长相守”三个大字。
诸事办完,向那绝壁之下望了最后一眼,大步而去。
紫羽剑留在四小虫手中,他有些不放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