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了。
时间奇妙。对痛苦的人,它总是过分缠绵;对幸福的人,它又总是溜得太快。
慕子虚和轻尘是幸福的。没有忧愁悲伤的半年实在太短。
追逐花林,倚看斜阳,伴月读书,吹箫泛舟……慕子虚和轻尘是幸福的。所以半年实在太短。
已是八月。
篱烟筑的八月如春般娇艳而温柔。
黄花满篱笆。
青青的葫芦藤爬满了架,挂满了一只一只的小葫芦。
枫叶黄了,莲蓬已经长大了。
不知名的各样的鸟儿唱着欢乐的歌儿,剪过水面,穿过树梢。
轻尘喜欢划着小舟在荷叶中穿梭。
慕子虚却为她在槐树下搭了一架秋千,那儿有芳香的花,浓密的树荫,和柔软的草。
三天后,是他们成亲的日子。
一天,慕子虚突然拉着轻尘往后山跑去。
后山清秀,修竹茂林,怪石嶙峋。山道也是天山老鬼刻意修整出来的,一级级的石阶,蜿蜒错落。
半山腰上一面宽大的石壁,轻尘一个月前见过,石壁微黄,天然光滑。可如今,石壁上已被人刻上了一行行的字,斗大的字,一笔一划,苍劲有力,是《诗经上邪》篇。
“表哥……”
“喜欢么?”
“嗯!就是俗了点儿……”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慕子虚望着臂弯里女人,“轻儿,这是我慕子虚对你的承诺。”
他以手指天,声音清朗:“我慕子虚对天发誓,今生若有负轻尘,毒药穿肠,利剑穿心,不得好死!”
轻尘与他一笑,也举掌向天:“我轻尘发誓,今生若有负慕子虚,天……”
她没有说完,慕子虚按住她的双唇,说:“海誓山盟由我一人负责,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一世欢喜。”
“表哥……”
“轻儿,做我的妻子好么?”
没有恩客,没有亲朋,没有高堂,没有主婚人,也没有媒人,更不需要大派宴席,花轿锣鼓。他们接受一切的简洁。但是一定要有大红喜服,凤冠霞帔,双喜窗花和龙凤红烛。
东南十五里,有一个小镇,叫红石。
很吉祥的名字。不大,也不是很热闹,但是百货皆备。
他们很快采办齐了所有的物品。大盒子小盒子累了一摞,慕子虚几乎看不见路了。
但他还是看见前面的一个人,褚衣,劲装,腰别精致小斧。
那人直直向他走来,躬身拜道:“慕公子,门主千里急信禀上。”
一块折叠细致的白绢。轻尘伸手接过,心里忽然有一阵不安的乱。
白绢上只有一行字:都江堰畔翠竹林慕伯歆墓。
慕子虚自从记事以来,他的母亲就总是站在村口的那棵梧桐树下,痴痴地望着入村的小路,日复一日地等,梧桐树开花的时候她站在那儿,梧桐树落叶的时候她还站在那儿。
慕子虚问:“娘亲,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他母亲说:“我们在等你爹,你爹他出远门去了。”
慕子虚问:“那爹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他母亲说:“很快,很快。你爹一定会回来的。他说过他会回来的。”
可是她没有等到那一天。慕子虚六岁那一年,一场秋雨,她倒在了那棵梧桐树下,从此一病不起。
深冬的一个雪天,她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抱着慕子虚上了一辆破旧的牛车。慕子虚问:“娘,我们要去哪里?”
她说:“我们去你姨娘家,今年我们和姨娘一起过年。”
牛车驶进了洛阳,驶进了柳府,将慕子虚和轻尘的生命从此连接。
但是它再也没有回到那个长满梧桐树的小村。
除夕前夜,洛阳城火树银花。
司徒小燕在满城的锣鼓、欢笑、庆贺和祝福声中,带着一生的守候和痴爱,带着不尽的遗憾和悲愤,丢下了她至亲至爱的独子,永远地去了。留下一句:
“孩子,等你长大了,去找你爹。你问问他为什么不回来。”
那个人叫慕伯歆。
在慕子虚即将出世的时候,突然失踪。从此杳无音信,留给司徒小燕的一句天荒地老的等待。
司徒小燕已经在等待中枯死。他们的孩子在疑问和忧郁中长大。
四年前的清明,慕子虚拜祭母亲之后,踏上了寻父之路。
整整四年,毫无音信。
四年后,当一切都沧海桑田,当在篱烟筑,在轻尘的身边,他已经决定放弃母命和追寻之时。
他竟如此出现。
夜,静夜。
夜已深,薄凉。
雾重,露浓。
小舟被牵在靠近小筑的湖边。轻尘坐在船头,斜倚栏杆。
屋内有一点昏黄的光。慕子虚在屋内忙来忙去,光影晃动。
屋内屋外的人都心绪烦乱,都在决定,都在等待决定。
终于,慕子虚从屋内走了出来,站在檐下,努力地装出平常的样子,叫道:“轻儿,夜深了,外面露重,回屋睡觉吧。”
轻尘沉默,望着雾中的池塘,池塘中浓雾遮掩的荷叶。忽然道:“表哥,去找姨父吧。”
慕子虚的眉心紧了一紧。这是他渴望听到的决定,也是他害怕听到的决定。因为这样,他就更难说服自己留下,就更加有了离开的借口。慕子虚掠上小舟,握着轻尘的双肩,修长的眼里满是怒气:“如果你说不要去,我可以不去的!”
轻尘伸手摘起一片荷叶,悠悠说道:“荷叶快枯了,荷花都谢了,你看这满池的莲蓬,莲蓬有籽,名为‘怜子’。”
小舟摇曳,荡开月色。
慕子虚道:“轻儿,我不去了。我们说好了的,三天后成亲,成了亲我们生一堆孩子。”
轻尘眸光微垂,低低笑道:“表哥,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在河边玩花灯,结果掉进湖里,你来救我,可你那时还不会游泳,自己也被淹了,还是云哥把我们救起来的呢!”
双肩在慕子虚的手中微微发颤,慕子虚将她握得更紧:“轻儿,我不去了!”
轻尘却抬起双眸,定定望着他,和暖一笑,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傻表哥,没有姨父的消息,你可以不去找他,可是现在有了消息,你怎么能不去呢?血浓于水,父子亲情,生身之恩,姨娘遗命,你是非去不可的。”
“可是表哥,姨父是江湖中人,如果他是被人所害的怎么办?如果害死他的人武功高强心肠毒辣怎么办?”后面的话轻尘没有说。轻尘甚至不敢找他要一个“必然归来”的承诺。
爱不能变成束缚。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