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樱花正开的季节。十里樱花。有箫声,缠绵悱恻。
翠玉的箫管,淡漠的少年。是两年前疏勒河畔月光色下的少年,依旧是挺拔的身材,清癯的面容,修长的眼,眸色却比两年前更加忧郁,而且冷寂。
他出手的速度也比两年前更快。
雪满天的雪白羽箭刺破空气,刺向一条粗老的脖子。脖子在后退,箭尖在逼近,箭尖离脖子已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
他在此时方才出手,他原本并不打算出手,他不是个多事的少年。江湖的恩怨太多,管?管得过来么?
他自己的事情都还有太多尚未解决。
但是昨天晚上,长着这条粗老脖子的老人家请他吃过一顿饭,留他住了一宿。那饭菜并不可口,床也太过简陋,但已足够让他救他一命了。
“这位公子,天下大,是非多,不该管的事最好别管!”雪满天根本不记得他。
但他记得雪满天,也知道,这两年雪满天在中原声名鹊起,却只微微一点头,冷冷淡淡道:“在下向来不管不该管的事。”
雪满天哈哈笑道:“公子好生托大!这老鬼的命雪满天今日要定了,公子想要插手,就得看本事了!”他故意自报了姓名,若是平常之辈,自不敢夺他雪满天要杀的人。
但玉箫少年却神色不动,淡淡然道:“那在下怎样才算本事?”
“当然是不死不休啦!”那被玉箫少年救下的独臂老鬼突然梗着脖子叫道,“你既要救我,就帮我杀了他。你若杀不了他,今日救了我又有什么用!”
雪满天喝道:“老鬼闭嘴!”又与玉箫少年道,“这位公子,如此寡恩薄情之人,你救他何用?”
玉箫少年摇摇头道:“无用。但在下曾受过他一饭一床之恩,若见死不救,岂非也成了寡恩薄情之人?请问雪少宫,自认几招之内可以击败在下?”
雪满天的瞳孔收缩着,不得不将这少年细细打量。他的神色并不狂傲,却自有一番绝不低人一等的冷肃之气。他的语气总是冷冷淡淡,不急不慢,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足以勾起他更多的关心。
这样的人,最让人看不透。
他只出了一招就救走了那老鬼,虽是出其不意,但那一招之威之准之快,都不容人小觑。雪满天观察着他手中的翠玉箫管,将江湖中出名的少年俊杰次第过了一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眉梢一挑,摇头笑道:“‘翠玉箫管,花残绝传’,只怕五十招内,雪某也占不得慕公子半分上风。”
‘翠玉箫管,花残绝传’,是江湖众人谈到他时,常用的八个字,慕子虚唇角一牵,却没牵出笑容,他这两年已很少笑了:“好!就以五十招为界。雪少宫若能在五十招内胜我三招,这位前辈的命归你;若不能,他的命就还给在下。”
这是个很好的提议,虽然天下第一高手花残子的关门弟子绝非易与之辈,但他堂堂天山飞雪宫的少宫主也不是等闲之人。雪满天朗声道:“好。”
“好吧……那就打吧!”那老鬼将头一摆,伸出唯一的一条手臂在慕子虚肩上拍了拍,笑道,“小子,你可莫死啦!”
他笑起来很丑。
雪满天已出箭,箭如飞雪,卷起漫天桃花。慕子虚抵箫唇前,送出催花音律。樱花排成排,荡漾出波浪,旋转成风涡,化作灵动的花蛇,散成漫天的雨……雪满天的羽箭在樱花里翻飞缭乱。
二十招,他终于胜了半招,只胜了半招,慕子虚的律管神功比他预料的要强。他想,现在不仅要斗功力,还要斗心智,他必须想法子乱他心神。
他的法子还没有想出来,慕子虚的心神竟自己乱了,很乱,曲还是曲,却已不成调,慕子虚突然单膝一跪,箫管支地,喷出一口黑血。
雪满天大惊,收箭上前道:“慕公子,你中毒了?”慕子虚抬眼,目光从他肩头越过,盯着远处那个他要救的老鬼,问:“为何?”
那老鬼丑陋一笑道:“五十招内,雪满天最多胜你两招,你会赢。可你也杀不了他。你既杀不了他,他明日便会再来杀我。那你今日救我又有何用呢?”
慕子虚冷笑道:“我着实多管闲事了!”雪满天转头盯着那老鬼,怒目相向道:“天山老鬼,你果然是只恶鬼!”
天山老鬼!慕子虚却是大大一惊,这断了条胳膊的丑陋老头竟然是名满天下世间第一巧手的鬼斧神工天山老鬼张九宽!
江湖传言,他早在二十年前的渤海大战中英勇牺牲了。不料竟是金蝉脱壳之计,退隐江湖了。
可他既是天山老鬼,雪满天为何要杀他?世人皆知,是天山老鬼亲手创造了天山飞雪宫的冰雪神话。
莫非……可这些又与他慕子虚有什么关系呢?他何苦去猜?只暗暗调运内力护住心脉。耳畔是天山老鬼长长的笑声,沙哑而凄厉,分不清是嘲讽还是悲伤。
他笑了很久,才道:“不错!我就是只鬼!一只会永远缠着你的厉鬼!雪满天,你很想知道真相么?哈哈哈,可惜我永远不会告诉你。你不是要杀了我么?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雪满天的牙齿磨得嘎嘎响,他的声音在微微发颤:“只要你肯告诉我真相,我可以不杀你!”
天山老鬼又是一阵笑,笑道:“雪静啊雪静啊!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好一个好儿子!哈哈……”然后,他突然止住了笑声,眸光闪动,问道,“你应该还有个妹妹,她叫什么名字?现在可好?”
雪满天道:“将死之人,不必知道许多!”他的眸光在变冷,既然得不到答案,那就杀。
天山老鬼忽然平静下来,冷冷一笑,对慕子虚道:“小子,我今日命丧于此。你既要报答我,就将我收殓,烧成灰,抛在茶花园里当花肥罢。”
“前辈!”慕子虚到底还是唤了他一声前辈。可他已经无法答应。
一箭穿心,足够痛快的死法。鲜血沿着雪白的羽箭滑落,雪满天的眼中盛满冰冷的愤恨。
后来的后来,他常常望着苍茫冰冷的雪山想起这一箭,想他和天山老鬼究竟谁比谁更狠绝,谁向谁的复仇更残忍?仇恨愈深,却又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做着无数个如果没有的假设。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