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仙鹤一前一后,正仙姿飘渺飞过青空。
正是午后时分,夏日斜照,映得白石刺目,绿叶如翠,奇荟谷深处仍是一片荫凉。瀑布哗啦啦流淌,激起成片水雾。
他正躺在树荫下,头枕着勾陈大腿,神智半醒,另一半尤沉在青雄峡浓雾中,与万千怨灵作战。
阿桃正伏在他身侧纳凉,吐出半截赤红舌头,眼睑半垂,遮挡眼中金光,结实长尾时不时一摇摆,轻敲在他小腿上。
单致远微微向后抬头仰望,男子端丽面容便倒映在眼中。
容姿昳丽,神情端肃,湛蓝长衫有若清晨时分的晨雾,柔软散开在绿茵之上。勾陈正倚坐松树下,一腿留给他权充枕头,一腿曲起,专注看手中卷宗。
单致远并未领受召神仪式,素来以凡人自居。如今点滴忆起圣阳往日种种作为来,却仿佛水到渠成一般自然。
宛如拾起不知何时遗落在角落的信函,展开一阅,竟然是自己往昔所书后转眼即忘。如今看来,即有新奇,又觉熟悉,更觉理所应当。
更是忆起身旁此人,千百年岁月里,始终不离不弃。
如今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勾陈见他静静醒转,一言不发,目光专注卷宗之上,只抬手轻轻在他头顶摩挲。
单致远只觉头顶温热柔软,不由低声长叹。惟愿此刻永驻,长长久久,莫要有人打扰才好。
这念头堪堪升起时,头顶柏树枝叶一阵窸窣,便自浓密树荫中探出颗毛茸茸灰褐小头颅来。
那小松鼠眼神灵动,动作轻巧,望向树下青年时,眼中泛起一抹依恋,与寻常松鼠尤为不同。
单致远便微微一愣,神色复杂,眼看着勾陈手掌扬起,那小松鼠顿时眼睛一亮,摇晃着蓬松大尾巴自树梢窜下来,轻盈一跳,落在勾陈掌中。小小兽爪里捧着颗金光灿灿的松子。
奇荟谷自当初单致远埋下灵脉,又经数次改造,已成了钟灵毓秀,灵气充盈的宝地,那松鼠所捧的松子也不知是何处的灵松机缘巧合,结出的先天真气之种。灵兽食之,大有裨益。
这松鼠修得灵智斐然,分明知晓先天真气的好处,却宁肯将其献给勾陈,足见其心赤诚。
单致远坐起身来,不免心中有些吃味。
那松鼠却依旧眼巴巴望向勾陈,又努力踮高后腿,将两爪捧高一些,极力炫耀那金光灿灿的果实。
单致远眉心微蹙,仍是开口道:“想不到勾陈大人风姿,竟引得个小畜生也拜倒在袍角下……别人一片心意,你千万莫要拒绝。”言语之间,却尽是一派埋怨与落寞。
勾陈眼帘半垂,淡淡一扫,便将那松鼠塞进他怀里,又将卷宗卷成一条,在单致远头顶不轻不重一敲,冷嗤道:“身为元婴上尊,竟沦落到同一只松鼠争风吃醋,成何体统。”
单致远脸颊微红,低头看怀里松鼠。那小兽安静依偎在怀里,两眼黑溜溜一转,犹豫看眼勾陈,又小心翼翼,将那金灿灿松子讨好递给他。
更叫青年生出些惭愧,轻柔抚摸那松鼠头顶,毕竟昔日曾借它躯壳,令魂魄得以栖息。也无怪它对勾陈身躯有眷恋意味。
这般吃味,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单致远便柔声道:“这灵种对我等并无大用,你只需留了自用,好生修行便是。”
小松鼠似懂非懂,单致远又移动坐姿,往勾陈肩头一靠,将那松鼠送回勾陈手中。
阿桃见状,不甘示弱挪了过来,将下颌放在单致远膝头。
这二人二兽安静坐在树下,又是一派祥和。
勾陈便伸手揽住他肩头,“昔日你一身剑气不懂收敛,进御园时连妙音鸟也被惊吓得噤声。如今却转了性子。”
单致远零零散散,忆起圣阳那炽烈性子,不由低叹一声,“彼时年少,难免……气盛。”
勾陈轻轻捏住他下颌,仔细打量,“可是又记起来了?”
单致远微微一点头,昂然道:“零零碎碎,不足为虑。圣阳也好,单致远也罢,你既同我结为道侣,就休想再反悔。”
勾陈视线自他嘴唇往下徐徐游移,哑声道:“如今食髓知味,怎舍得反悔?”
单致远腰身一僵,嘴角微微一抽,怒道:“太羽!”
勾陈终究嘴角上扬,露出浅淡笑容,拇指贴在单致远唇上轻轻摩挲,“谁说只有太羽在时才能调戏?”
单致远虽同他日日同榻而眠,耳鬓厮磨,若换了太羽尚好,素来刻板的勾陈也不知何时习得了这些伎俩,倒叫单致远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付。
千百年威严积存,他被勾陈训斥惯了,习惯成自然,如今勾陈乍然一改,竟奏了奇效。
故而竟一味面红耳赤,嗫嚅了半晌方才转过头去,看向瀑布轰鸣时,水雾上隐隐显出的七彩虹光,低声道:“莫非、莫非只为了……长相思不成?”
勾陈不答,只将那松鼠,站起身来,朝瀑布潭边行去。
单致远本是满心失落,却见勾陈挺拔背影停了下来,转过身唤道:“随我来。”
他立时起身跟去,二人一前一后,顺着那广阔深潭行了几步,远离瀑布后,潭水渐渐平静,只随山风轻拂泛起些许涟漪。
勾陈立在潭边,碧绿潭水有若一面明镜,倒映出二人身影。
单致远见他神色凝重,不由得心中忐忑,更隐隐生出几分不祥预感,轻声唤道:“勾陈?”
勾陈似是难得为难,思索了许久,方才伸手在手上一抹,取出一枚古朴玉符。单致远眼尖,便认出正是他往昔数次把玩,却从不肯让他查探的古玉符,心头又是一阵狂跳,哑声道:“我、我不曾追问过那玉符是何物……”
勾陈又习惯性把玩,顺着那玉符纹路反复摩挲,沉声道:“早晚要让你知晓,择日不如撞日。”
那神明也难得有这般犹豫踟蹰神色,却仍是注入法力,玉符顿时自内而外,濛濛亮起莹润白光。随后脱离勾陈手中,悠悠漂浮在水潭上空,朝水面打下一道柔亮光芒。
碧绿水面上,便浮现出一片繁华景象,高楼林立,雕梁画栋,华美尊贵,隐隐竟是座人间宫殿。
随即水面景象一转,正落在一个神色紧张、小心翼翼站在成排人群中伺候贵人的青年脸上。
单致远只觉那人眼熟异常,却一时有些怔愣,迟疑道:“此人怎会同我长得一个模样?”
勾陈道:“此人正是你——是圣阳投胎人间的第一世。”
单致远大惊失色,又牢牢盯着那青年看去。那青年一身锦袍布料寻常,花色却皆是宫廷制式。此时正手捧盛装瓜果的托盘,送入凉亭之中。
凉亭内有两位宫装丽人正襟危坐,容姿娇妍,楚楚动人,鬓边插了支凤凰展翅金步摇,想来极为受圣上眷宠……
单致远终于看得明白,悚然惊道:“我、我第一世竟然是个内侍?”
勾陈语调却波澜不兴,应道:“正是。”
他又轻轻扬手,宽阔袍袖悬空扫过,水面又变了模样。
三清道观,香火鼎盛,正是一年一度的天帝圣诞、祈福大典。
一名不过十岁的道童一身雪白道袍,手持三柱香,一本正经向天帝像跪拜。
众多百信与一干道士皆随那道童一丝不苟动作,虔诚跪拜。
单致远见那小道童虽刻意板起脸来,却稚气未消,脸颊轮廓同他亦是有九分相似,不由再叹息道:“这莫非……”
勾陈眼神中浮现几分愉悦,欣然道:“你第二世,乃是大昌朝玄素圣观的灵童,终生侍奉天帝。”
单致远眉心微蹙,“侍奉天帝的灵童……岂非……”
勾陈颔首:“终生皆要保留童子之身。”
单致远心中五味杂陈,仍是紧盯水面不放。
第三世,他总算生自公卿之家,做了个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幺子。不料却因母亲早产,导致先天不足,体虚气弱,故而拜了个修士,勉强炼气锻体保住性命,却仍是终生未曾娶妻。
第四世,他身为凡界一个弹丸小国王子,家国被强敌覆灭,便立下誓言,大仇不报,无以家为。随后一世奔波,从不曾沾染半点男欢女爱。复国之后,孤身含笑而逝。
第五世……
第六世……
第七、第八,第九十九世、第一百世……
莫不是孤独终老,令人无限唏嘘。
单致远不愿再多看,喟然长叹,问道:“我——圣阳投身化生池时,曾下令绝不许去寻他,你却将天帝遗命置若罔闻了。”
勾陈道:“我同你有誓约在先,无论何时何地,要陪伴你身边。既同天帝郑重起誓,这效力却是优先于那道口谕。”
单致远以手扶额,勾陈素来思虑周详,哪里有他能寻到的破绽?
过了片刻,他见那水面景象依旧转换,方才又问道:“我如今……是第几世?”
勾陈道:“第一百零七世。”
水面涟漪轻漾,便显出了单致远幼时模样来。
大约七八岁模样,虽身着葛布短衫,却依旧掩不住面目清秀,正被岳掌门打了手板,裂开嘴哭泣。
单致远便忆起往事。那却是师父唯一一次打他手办,只因他一时贪玩,同胡满仓跑去后山捉野兔,忘记看守灵田,一群灵鼠趁机闯入田中,将半熟的灵谷偷吃得干净。
岳仲心疼灵谷,又恼他顽皮,竟破天荒动了手。单致远彼时不过幼年,又痛又怕,自是嚎啕大哭,凄惨无比。
如今想来,却当真是惭愧。这一幕竟全然落入勾陈眼中。
单致远顿时面红耳赤,掌中灵力一吐,将那玉符卷入手中握住。顿时光芒散去,水面景象自也随之消失。
勾陈却意犹未尽,“若再多等片刻,便可见到你在后山迷路,被两只野狐追得漫山逃窜。这等好戏,当真叫人看得欲罢不能。”
单致远侧过头狠狠瞪他,恨不得将手中玉符捏碎,又怒道:“你竟一路袖手旁观!”
勾陈却依旧泰然自若,“凡界人轮回之事,我等神明绝不可插手。”
单致远冷笑,“信口开河,小爷我整整单身一百零七世,莫非只是时运不佳不成?”
勾陈握住他双手,顺势将玉符收回,却是沉声道:“一百零六世。如今这一世,你有我。”
单致远本有满腹怨气待要宣泄,被勾陈简单一句,竟一时愣了。再要发作时,怨气散得干干净净,却反倒觉出一股暖意徐徐散开。
他一百零六次转世,次次孤独终老,虽有勾陈动了手脚的缘故,却也多少出于自愿。
独守千年,也只为一人。
单致远同勾陈两手相握,十指交扣,掌心贴合,温热有若絮语一般。
再抬目望去,同那神明视线胶着,只觉深邃清澈的双瞳之内,竟一眼间道尽千言万语。
他独守千年,勾陈又何尝不是?
“勾陈……”单致远柔声道,上前一步,将那神明紧紧拥在怀中。
勾陈只任他环腰,手掌轻轻抚摸那青年浓密黑发,又低声道:“你我结局早已注定,长相思,不过意料之外。”
单致远埋头在他怀中,嘴角克制不住上弯,却也只低低应了一声。那些郁结、不甘、疑惑,刹那间便如烈日融冰一般散得干干净净,分毫不留。
幸臣同天乙捧了卷宗候在云头,看了半晌,见那两条身影一青一白,全然没有要分开的打算,反倒愈演愈烈,勾陈更扬手布下禁制,隔绝了窥伺的神识。
幸臣自是猜到了那二人情浓缱绻,不敢打扰,只得看一眼天乙,叹息道:“过几日再来罢。”
天乙亦是满脸无奈,捧了卷宗折返,“这一次却不知要几日。”
幸臣轻咳一声,终究不敢多议顶头上司的家事。
两位星官一路交谈,步履轻松,回天庭复命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