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年幼的记忆已经模糊,她记不完全母亲当年说的每一句话,却清楚地记得当年发生的事。
那是她七岁时,泽国和邻国开战,她的三位兄长皆奔赴于沙场,之后的某一天夜里,大哥白桦风尘仆仆地回府,她仍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听到大哥战马的嘶鸣声便从梦中跳了起来,冲出房间去找大哥,然而她看见将她高高举起的大哥左脸上爬着一条深深的伤口,流着血脓,好似愈合不了一般,她哭着问大哥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哥只是笑着摸摸她的头说没事,之后大哥便和娘进了药阁,她不愿离开却又不能进药阁,只能扒着门等着,大哥与娘亲说了很多话她已不记得,只记得娘亲说了一句话。
居然在上风向下毒,难怪军兵身上的伤不愈反溃烂。
似乎大哥当时还说了一句话,这种毒,只有风国才有。
白琉璃在努力回忆,想要从回忆中找到她想知道的更多信息,脑子却在隐隐生疼,令她不得不以手轻轻按压眉心。
毕竟是太过年幼时的记忆,太多太多已经模糊,就算她想破脑袋也回忆不到再多的事情。
去往云王府的马车里,白琉璃闭目小憩,忆着白桦那一句不知是否真的在记忆中存在的话。
风国善制毒,但却弱小,早在她还三两岁时便覆灭于泽国的刀枪重弩之下,若她没有记错,白珍珠的爹娘,似乎就是风国人。
白珍珠,风国,制毒……
沙木在旁静静看着,不敢打扰白琉璃的沉思。
“大小姐,云王府到了。”就在白琉璃眉心愈蹙愈紧时,里叔的声音在车厢外响了起来。
沙木上前叩响了门上的衔环,少顷,紧闭的大门由里打开,只见开门的是一名身着深褐色棉布衣年纪约莫三十五六的男子,长相憨厚,在见到白琉璃时先躬了躬身,却是没有说任何话。
“在下白琉璃,劳传报与云王爷,白某想进贵府看看暂居于贵府的祖父。”白琉璃并未在意男子的举止,只淡淡地说了自己前来的目的,只见男子在听了白琉璃的话后竟憨憨地笑了,好像听到了什么值得他开心的事情一般频频向白琉璃做“里边请”的动作,仍旧没说一句话。
沙木微微蹙眉,心下觉得这云王府的下人不知礼数,竟连一句应当回应的话都没有,若是换了以前的大小姐,只怕早就心生不悦了吧,只是此刻她在大小姐脸上没有见到任何不悦的反应。
她从前虽然几乎未接触过大小姐,却也深觉得,如今的大小姐,和从前不一样。
“不必通传了么?”白琉璃看着男子的举动,淡淡一问。
“呃,呃!”男子频频点头,眼里露出些紧张,好像怕白琉璃不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一般,然他微张的嘴里只发出呃呃的声音,别说完整的一句话,就是清楚的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白琉璃微微颔首以示她明白了,拿过沙木挎在臂弯的包袱,仍旧让沙木在外等着,沙木看着那不说话的男子彰显着不放心,白琉璃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便随男子进了云王府。
这个家丁,只怕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他说不了话,他,极有可能是一个哑子。
“你知道白某的祖父住在哪个院子么?”白琉璃跟在领着她一直往里走的男子身后,问道。
男子立刻又频频点头,向白琉璃打着往前走的手势,嘴里发出呃呃的声音,好像在说他就正在为她带路,白琉璃道一声“多谢”后不再说话,只静静地观察着自己所走过的每一处。
前几日她急着把越老头带回府,并未细心观察这云王府,如今她有目的而来,必要认真牢记云王府的格局,以免届时出不必要的岔子。
只是,她这一路往里走,发现这座府邸不仅出奇的大,而且院阁与山石花木的布局极为奇怪,似乎是根据五行来布局的,大气又不失精巧,每一阁每一景一眼看着平凡无奇,细看之下却都是别具匠心的设计,就如眼前这弯弯绕绕似乎没有个尽头的游廊,看着于寻常所见的游廊无异,可稍微细心一看,便会发现,廊檐上雕刻的纹样竟无一个是重复的,还有那坠在廊檐下的风灯,那纱罩上书写的蝇头小楷,是一篇篇无重复的诗词,便是一路走来所见的植物,形状都很是诡异,似乎没有一株是正常生长的,明明像一株活不长的生命,却又能感觉得到来年春日它们必开出盎然的春意。
最为奇怪的是,这座府邸虽出奇的大,下人却出奇的少,少得连一个巴掌的指头都数的完,并且全是男人,整个府邸,静得给人一种阴沉的灰暗感觉,仿佛没有生气一般,倒真挺像一座鬼王府。
白琉璃一边跟着引路的家丁走,一边将云王府的格局布置详记于心,在不断的弯弯绕绕中,约莫大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那褐衣家丁才在一个月门前停下脚步,转头向白琉璃憨厚地笑了笑。
白琉璃抬眸,只见月门上的石墙面上凿刻着一个“暗”字,从上面雨水冲刷留下的印记看,这个刻字的年岁应当不超过五年。
“这儿么?”暗?倒是个奇怪的院名,和这整个府邸一样,的确透着一种“暗”的感觉。
男子用力点了点头,白琉璃又道:“你就这么请我进府来,不需要向你的主子汇报一声么?”
百里云鹫必是向府中下人下达过什么指令,否则这区区一届家丁不可能敢未经通传便让她进府,如此说来,他是料定了她会再来这云王府么?
百里云鹫,必不像民间传闻的那样简单。
男子又点了点头,然后又摆手又摇头,最后又点点头,呃呃啊啊地指指月门,然后又指指自己,最后又指指北边方向,然后急急向北边方向走去了。
白琉璃淡淡一笑,转身走进了月门,打扫得干净的寻常小院静悄悄的,不见任何下人的身影,只闻白越如雷鸣般的鼾声,白琉璃在看到四仰八叉在床上熟睡的老白越时无奈一笑,替他将耷拉在床边的被子拉起,盖好,而后又转身出了屋子,就在她堪堪跨出门槛时,有男子客气的声音传来。
“不知白大家主前来,有失款待,还望白大家主见谅。”一脸客气的男子,正是听风。
在听风无法捕捉到的白琉璃的眼眸深处,一抹满意正在慢慢滑过。
“白某不过是来为祖父送几套秋日的衣裳,叨扰了听风公子,该是白某请听风公子见谅才是。”白琉璃也极为客气。
“万不敢当,听风不过一届下属,担不起白大家主叨扰一词。”听风微微低头,面上恭谨,心下却在拧巴,爷究竟看上了她哪点,不仅给了她随时都可进府的特权,还一而再地吩咐好生招呼着她,照他看,爷心里肯定又是在盘算着什么,爷最爱“钓鱼”了,不知他这次又想“钓”什么样的鱼。
“祖父正在午眠,白某不舍打扰,坐于院中等待又觉百无聊赖,不知听风公子可否领白某看看云王府的景致?只是在府中走走,云王爷想来不会介意的吧?”百里云鹫既舍得让她进府,只怕不会拒绝她这种小小的请求。
听风默了默,和气道:“爷自然不会介意,白大家主若是有兴趣,听风自当愿意效劳。”
“白大家主,请随听风来吧。”这个女人,不会是想打什么主意吧?爷没说过她可以随便逛王府,可爷应该也是允许他这么做的吧,应该吧?
“有劳。”
云王府的确很大,占地面积竟有白府的两倍之多,听风每领着白琉璃走过一处,都会向她做一些简单的介绍,在就要靠近银玉湖时听风故意绕了弯,不打算让白琉璃看到银玉湖与鬼厉阁,谁知他竟听到白琉璃淡淡一问:“听风公子,前处似有波光粼粼,感觉挺美,白某可否到前边瞧瞧?”
“前边马上就到王府的北尽头了,已没什么景致,白大家主许是看错了。”听风和气解释。
白琉璃微微点头,继续随着听风拐往另个方向去了,听风心下顿时舒了一口大气,只差一点,银玉不是任何人都能靠近的,明着不行暗着也不行,当然除了沼少爷。
只是心下舒气已然转身的听风没有看到,白琉璃勾了勾唇角,那笑容,似乎是洞穿一切后扬起的肯定之光,有种一切皆了然于心的从容。
*
月上中天时,一道如疾飞利箭的黑色人影在夜色中划过,悄无声息地划入云王府,划往银玉湖的方向,潜入银玉湖游向湖心的鬼厉阁。
只是,当那道黑影静寂无声地上岸,越过低矮的院墙往那漆黑的两层竹楼靠近时,院中遍植的模样怪异的枯树竟齐齐移动起来!如生了双腿一般不断在黑影周遭快速移动,黑影走它们则挡,黑影跳它们则往上伸长,像有灵性一般,不论黑影往何处移动,它们都会挡住黑影的去路,将黑影牢牢围于其中。
“啪啪啪……”突然,竹楼的方向传来三声轻轻的击掌声,与此同时,漆黑的竹楼瞬间烛火满照,百里云鹫靠在二楼走廊的凭栏上,烛火将他红面獠牙的鬼脸面具映照得如同淌血,听见他面对着院中正被枯树纠缠而挣摆不掉的黑衣人,淡淡的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原来白姑娘喜欢夜里闯男儿家的院子,这爱好倒颇为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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