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夏锁春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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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无尽时。

    一夜风与树的骚动留给整个院子愈发寂静的氛围,屋子里堆满的那些贺礼,百里商良懒得收拾,便极干脆地坐到了廊前雕花木栏上喝酒。

    他斜倚着散发淡淡木香的柱子,一心醉意都在手中那坛酒上。

    忘记了是如何从宴会上退出來,也忘记了是如何慌张狼狈地在小妹面前丢了兄长的颜面。

    唯一记得清楚的是,六月初七,沉水刑。

    那个蠢女人……竟是如此的不想活,竟如此甘心将了了性命交给别人來处理。

    百里商良嘲讽般地闭起了眼,仰起脖子的过程中,一张清秀美丽的脸庞在脑海里不断放大,一颦一笑都很清晰。

    那张脸他看了很多年了,他沒有告诉任何人,他看了很多年都沒看腻。

    在他心上,其实嚣张狠毒都不是那个人的模样。她的眼眸里向來清净亮澈,她对人笑,也是十分温软和气。

    她就应该只是一个善良单纯的人,对待感情小心翼翼,对待亲人如捧至宝。

    而如今她变得如同刀锋尖锐,是他的错。是他辜负她,是他将她一点点变得腐烂不堪。

    百里商良恹恹地喝了一蛊又一蛊,心里原本不敢想的此时尽数痛快在脑子里回旋,亦带着不堪的涩苦。悔当时心高气傲的只装得下自己,明明是身体里流着同样血液的妹妹,却将她作一个跟班丫环般看待。

    到后來,从隐晦的感情里开出病态的桃花,到后來,渐渐结出腐烂的孽果。

    以为回避就能了结这一切,多么懦弱愚蠢的想法。

    等终将聚头,那连连错事总是会跟着來的。

    夜深人静时的夏风,将人拂得一凉再凉,而醉意亦是愈浓再浓。屋檐上的野猫时不时传开一声凄恻的叫啸,月光透过高过屋顶的大树罅隙投到了猫身,映在黑得诡异的皮毛上,似是给这夜晚加深了一层苍凉之气。

    百里商良将手边喝空了的酒坛发狠地往远处丢去,就像是要丢掉自己那般,一声啪哧响,破碎的残渣溅开了一地。

    他带着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醉意扶着柱子起了身來,唇角莫名露出一个笑來,随即摇摇晃晃地迈动脚步,沿着长廊朝了百里家主院的方向去。

    泼墨的长发在夜晚的风里,一般凌乱,使得一副人模人样看起來,竟如一只丢失了回家之路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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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落寂静,尘风飒飒。百里晔坐在灯火之下扶额揉头,连连作脆弱无用的叹息。

    夫人柳素前來陪了一会,又离去了。

    关于三女儿百里棠之事,她沒有表示太多,借着烛光半暖,只是给他斟了杯茶,轻慢道了声:“我曾犯的错,一并该是我來承受,那时觉得杀人是多么泄愤的一件事,如今也说不出不够彻底这样的话,罪罚每晚都是入梦。”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柳素的声音很轻很轻,百里晔看着夫人的脸,觉得她突然苍老了许多,连同年少气盛的性子也被打磨得很干净。

    柳素的语调续而波澜不惊地乍开:“百里棠是你的女儿,这其中我不想插手,可是我失去了一个儿子,再不想失去第二个……”

    百里晔浑身一颤,仿佛被一泼冰水浇灌进脑门,身体一点点凉了下去,从头凉到脚趾。

    “夫人的意思,为夫明白。”百里晔的声音颤抖,转身抬眼看窗外那轮弯月,目光又低回了來。

    “为夫再也不会做出对不起夫人的事。”他低声说。

    柳素轻轻笑了笑,高台烧得灼灼的红烛适时爆出一团星火,光亮在这位已经风华不再的妇人眼里晃了晃,似有晶莹圣水要溢出來般。

    半响,她垂身告别:“时辰不早了,阿晔早些回屋睡吧,我们的儿子,他未必会來。”

    百里晔朝书桌走出,朝身后摆了摆手:“我还有些话,沒有与他谈,所以……他会來的。”

    他会來的,百里晔心中这般想着,嘴角牵出苦笑的弧度,便在书桌前坐了下來。

    子夜凉意森森,已经不再年轻的身体被寒意侵蚀的不时发出几声咳嗽,百里晔看了一会书,又放下,昂首观今朝的明月,随即却觉得了无生趣。

    终于在一阵扑鼻而來的酒气里重新有了些精神。

    他探究性地朝半敞的门缝外望去,一袭绣青纹的水色长袍乍然映在眼帘,带着浑浊不堪的酒气。

    百里晔不禁皱了皱眉,才不过一夜功夫,他的儿子竟颓废至此,看來,他是知道了。

    思及此,心底又闪过一阵失望。原來他一向器重的大儿子和那旁出的三女儿竟牵扯到了这般地步。

    而问酒过多的百里商良半分清明半分迷糊地,见脑中所记着的要走的路已经到了尽头,护着门框摇摇晃晃竟是跌跪了进來:“求……求父亲宽恕了阿棠,她说的……那些……都是疯话,信……不得。”

    百里晔好笑地看着跪下來的儿子,一甩袖子,站起身來走近:“若我儿你今夜沒摆出这样一副样子,你的话,为父倒还能相信几分。”

    “父亲……”

    百里晔叹了口气,打断道:“你再怎么跪着,为父也不会答应你的请求。”跪在地上醉得一塌糊涂的人瞬间瘫了下去,百里晔顿了顿,声音一般冷硬:“人犯了错,总是要受惩罚的,而你的惩罚就是,背负起这个错误的过去,守护百里世家一生。”

    百里商良神色滞了一滞,无法思量,不知如何思量,他两袖空空前來求父亲,如今却想再喝一口烈酒。

    半响,他微微发颤地道:“若是……孩儿说,那夜与三妹阿棠在一起的……”百里商良这一口开得艰难,语落至此,神色竟隐隐透露出万分痛苦之意來,迟疑半响,哑声道:“……那是父亲一直想结亲的齐家大少啊,难道父亲也要……”

    百里晔浑身再是一颤,眼底动了动,一声喝道:“闭嘴!”

    丹田血气方涌上來,逼得一副已经苍老的身子往后退了几退。

    “可是阿棠……”

    “为父叫你闭嘴!”再是一声喝道。他蹬着已经近如疯子般急切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掌竟捆了下去。啪地一声清脆声响,在无边寂静的夜里陡然生了几分仓皇森冷。

    “你要为父如何,百里家的列祖列宗都看着,百里族人都看着,他们只知道,你和你的好妹妹,干了那等……那等苟且之事。”百里晔稍稍正了正心绪,闭目缓声道,泛白的眼睫在月华下微微翩动,如折翅痛苦的蝶般。

    “一步错,一生错,当年我也年青气盛。一时春风马前得意,如今便是惩罚啊……”

    “父亲。”醉熏的百里商良骤然清醒了许多,哑声唤道,较之前都平静许多。

    只是一声唤,沒有再说话。烨烨烛火时不时地随风晃动,百里商良看灯下父亲蓦然苍老下去的容颜,心底酸苦。

    百里晔移步走出门外,交臂于身后的双手,执拗攥紧,仿佛是支撑起整个身子的力量。他抬头凝望天顶上孤独的月亮:“我把你教成了一个精明的商人,整整二十年,却沒有教你学会如何做人。做人啊,最基本的,可是要学会处理那一寸寸深入血肉里的感情。”

    语气愈发的沧桑,百里晔回头看向儿子:“若你还是我的孩儿,就莫再插手这件事。阿棠的生死,在她自己手中。”

    百里商良怔怔跪在地上,通红颓废的眼抬起对上父亲的目光,久久沉默。

    百里晔微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些许:“商良,为父是世俗之人。倘若为父现今问你一句,若是我放了阿棠,你能发誓这一生会守护她,不管世人目光阻扰,并不惧那些冷嘲热讽吗?这样很是辛苦的一生,你能坚持吗?”

    渐次暗下去的烛火里,百里商良那张醉得泛红的脸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原本颓废的眼底,如今却翻出阵阵浓得看不开的雾气。

    茫然,茫然。

    他动了动嘴唇,脑海里飞速地闪过百里棠最初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身影,那张小巧稚气的脸庞十分坚定地看着他告诉“我是你的妹妹”,黄昏落雨里她唱的歌也很好听,还有……许多许多。

    他兴许是真对她动了心思,可那样的一生又是他想要的吗?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黑夜沉寂了许久,父亲百里晔的声音又缓缓响起:“连回答都不敢,这样懦弱……呵,还真是我的儿子。”

    百里商良的脸色愈发苍白,清冷的除了一身酒气竟瞧不出半分醉意來。

    “父亲,孩儿只求您饶过阿棠。”

    百里晔单手支起太阳穴,揉了揉作痛的头冷冷道:“百里家的颜面已经抛出,沉水之刑已经决定,你若是有办法,就自己救她出來。”他顿了顿,仿佛疲惫般闭上了眼,道:“不过……为父会阻碍你的。”

    像是一声轻叹又像是威胁。

    百里商良猛地抬眼。

    百里晔拂了衣角褶皱,语重声长地再托声出:“去年订下的那桩亲事,我儿你怕是沒有忘记吧,那公梁家的小姐一心想嫁给你,聘礼早已经寄出,你莫辜负了才好。”

    接着竟将目光别了开,已经活了几十年的百里晔迈出脚步沿长廊远去,沧桑的背影渐隐于夜色深处。

    近乎枯竭的烛火里映出跪在地上的身影,映出了一团聚在一起的黑与松垮下去的形。

    公梁家的小姐……百里商良嘲讽般地笑了笑,原來竟还有这桩亲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