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鸭绿,豪情万丈,将士们摩拳擦掌,气势如虹,但崔弘升很冷静,他抬头看看湛蓝天空,又远眺对岸津口,再回头望向身后飞舞的旌旗和战意盎然的卫士,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迫于各方压力和现实困境,他不得不止步于鸭绿水,但他却兑现了对李风云的承诺,接下来就要看安东大军能否如愿以偿杀到平壤城下了,而他能否东渡鸭绿水,能否在第三次东征中建下功勋,能否像预计的那般为以博陵崔氏为首的冀北和幽燕豪门世家赢得巨大利益,则只能寄希望于李风云亦会兑现承诺了。
崔弘升听着滔滔不绝的江水声,闻着空气中的淡淡清香味,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女儿。现在十二娘子在哪?是在扶余城潜匿身形,还是与李风云一起攻打晦发川?抑或,现在已经攻陷国内城,渡过了鸭绿水,正在向平壤攻击前进?
崔弘升忍不住笑了。自己的女儿就像脱缰野马一般桀骜不驯,无法无天,恣意妄为,不出意外的话她现在肯定跟在李风云身边冲锋陷阵,而李风云同样是一个可怕的连他都倍感忌惮的“狠人”,所以这两人携手合作,哪怕征伐路上有千难万险,安东大军也不会停下攻击脚步,但即便如此,安东大军现在最多也就是杀到国内城下,绝无可能渡过鸭绿水。看来自己是心切了,对功勋和战绩还有相当强的欲念,竟然奢望李风云此刻已在鸭绿水东岸攻城掠地了。
驻马立于崔弘升身侧的武贲郎将罗艺恰好看到崔弘升抚髯而笑,知道其心情好,稍作迟疑后,试探着问道,“明公,兵贵神速,既然将士们士气高涨,高句丽人又闻风丧胆,何不立即渡河,乘胜追击?”
罗艺祖籍荆襄,其祖上在中土三足鼎立时期效力于独孤信帐下,与独孤信的心腹大将杨忠并肩作战,而独孤信是本朝武川系政治集团的开创者,杨忠则是先帝之父,所以罗艺的父亲罗荣不但是武川系的重要成员,亦与先帝情同手足。先帝开国,罗荣拥立有功,官拜监门将军,常年宿卫禁中,可见先帝对他的信任和倚重,然而在皇统之争中,罗荣站错了队,虽然他死得早,涉足未深,但终究还是连累了儿子罗艺,影响到了罗艺的仕途。好在罗艺勇悍,每逢战事必冲锋陷阵,屡立军功,再加上他在武川系所拥有的深厚人脉关系,如今他官居正四品的武贲郎将,跻身卫府高级军官之列。
罗艺作战勇猛源于其刚毅豪爽的性格,而刚毅豪爽的罗艺,在日常生活中却表现得傲慢自大、骄横跋扈,这样一位能打仗却又不好约束的统军大将,当然不被上官所喜,所以陇西籍的右武卫大将军李景排斥他,河东籍的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也厌恶他,正好左武卫大将军崔弘升主动请缨为东征选锋统帅,于是宇文述和郭荣顺水推舟,就把罗艺安排到了崔弘升的帐下。
崔弘升更不喜欢罗艺,倒不是因为彼此身份地位的差距,也不是因为彼此分属不同的政治阵营,而是单纯从军事上来说,任何一位军事统帅都不喜欢自己手下有一位不听指挥、胆大妄为的统军大将,这其中所蕴藏的隐患和风险太大,尤其崔弘升别有图谋,更需要绝对权威掌控局势,需要帐下大将对自己言听计从,但罗艺显然是一个不确定的变数,而这个变数一旦爆发极有可能导致局势失控,直接把崔弘升推进万丈深渊。
罗艺的试探让崔弘升顿生警觉,他笑容微敛,毫不犹豫地摇头说道,“是否横渡鸭绿水,决定权不在某。”
说到这里他看了罗艺一眼,郑重其事地告诫道,“你很清楚鸭绿水对整个战局的重要性,所以是否横渡鸭绿水,实际上许公和蒲城公亦无权决策,唯有奏禀圣主和中枢,等待圣主和中枢的决策。”
罗艺看到崔弘升严肃告诫自己,眼中当即露出不屑之色,不以为然地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事事请示,如何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抓不住战机就会贻误战机,所以萨水才会大败,二十万将士才会埋骨他乡。”罗艺越说越激动,声音渐渐激昂,最后声色俱厉,“如此刻骨铭心,用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惨痛教训,卫府为何不知吸取?为何不能反思?不予改正?”
面对罗艺的厉声质问,崔弘升的好心情霎那烟消云散,又惊又怒,不祥之感更是油然而生。
崔弘升虽首次与罗艺共事,但对罗艺暴戾性情却闻名已久,而对付如此桀骜之徒,一味退缩忍让肯定不行,强硬对峙更不行,只能以柔克刚,顺着毛摸,即便不能亲密合作也要争取把矛盾化解到最小,以便各取所需达到利益最大化。
崔弘升压制了心中愤怒,抬头望天,忍不住无奈苦叹。
事实上他和罗艺一样,对中央集权很抵触,很反感,尤其军权过度集中危害太大,东征失利就是个鲜明例子。圣主和中枢在东征过程中,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大小决策无不干涉,结果一次次贻误战机,甚至下达错误乃至荒谬命令,而远征军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二十万将士葬身萨水。
“这不是卫府之过,亦不是卫府力所能及之处。”崔弘升语调低沉地说道,“到目前为止,圣主和中枢都明确表示要御驾亲征,虽然圣驾还没有抵达辽东,行宫还滞留于北平,但我们的自主权非常有限,我们执行既定决策的时间也非常有限,而我们若想在有限的权力和时间内达到一个不会触及到圣主和中枢底线的目标,便是鸭绿水。”
崔弘升举起手中马鞭指向滔滔江水,以悲怆之语气重复说道,“鸭绿水,肯定不是卫府的底线,但或许,它就是圣主和中枢的底线。”
停顿少许,崔弘升转目望向神色冷冽、目露寒芒的罗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议和,认输,丢下二十万英魂,带着洗刷不掉的耻辱返回东都。”罗艺冷笑,鄙夷骂道,“懦弱畏战,无耻之尤。”接着话锋一转,质问道,“刚才明公说鸭绿水肯定不是卫府的底线,那么某能否理解为,我们肯定会渡过鸭绿水,但需要等待一个恰当时机?”
崔弘升稍作迟疑,略作踌躇,右手在长髯上轻抚数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的确存在这个可能,但若想把这个可能变成现实,需要的不仅仅是时机,还要有实际行动,否则就目前形势来说,我们在兵力上没有绝对优势,远征平壤又没有粮草辎重的保障,若想确保第三次东征赢得一定战果,也就只能止步于鸭绿水。”
罗艺听到这话,心念电闪间已有所估猜,不假思索地追问道,“明公所谓的时机,是不是指安东军兵临鸭绿水,与我主力大军形成左右夹击之势?”
崔弘升微微颔首,“去年底,你曾随舞阴公(薛世雄)北巡远东边塞,攻陷扶余城,并深入弱洛水下游,与东胡诸种对峙月余,对安东有一些了解,所以某想问问你,在你看来,安东军兵临鸭绿水的可能性有多大?”
罗艺嗤之以鼻,毫不客气地嘲讽道,“明公竟然指望一群无恶不作的叛贼和一群茹毛饮血的蛮虏,与我们默契配合,联手攻打平壤?这怎么可能?某请问明公,我们给了他们什么好处?给了他们多少牛马驼羊、粮草武器?或者,我们做出承诺,攻陷平壤后,战利品分给他们一半?”
崔弘升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罗艺连声冷笑,“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安东军千里迢迢赶到扶余城,我们不给粮草武器也就罢了,还想借刀杀人,借高句丽人的手打击和削弱他们,你当那群叛贼和蛮虏都是痴儿啊?”
崔弘升冲着罗艺摇摇手中马鞭,阻止他肆无忌惮、口无遮拦地说下去。
“如果这个时机只是我们的奢望,不可能出现,那么我们渡过鸭绿水攻打平壤的可能性就更小了。”崔弘升叹道,“即便是你,抱着必死之心,要殊死一搏,但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困境下,你可敢渡河?可敢孤军深入攻打平壤?”
罗艺是跋扈,也很自大,但并不代表他冲动无脑,目前局势下他当然不敢孤军深入自寻死路,但若能说服崔弘升,带着选锋军渡河作战,拿两万余将士的性命和第三次东征的成败来要挟统帅部,迫使宇文述和郭荣不得不命令主力大军随后跟进,不得不倾尽全力运送粮草辎重支援前线,那么凭借此刻己方所取得的时间上的巨大优势,则有相当大的希望攻陷平壤灭亡高句丽,洗雪前耻,所以罗艺面对崔弘升的质疑,断然做出一个决定,孤军渡河。自己先率军杀到鸭绿水东岸,形势孤军深入之势,然后拿自己和数千将士们的性命要挟崔弘升,迫使崔弘升不得不带着选锋军主力渡河东进,继而推动整个战局向自己所设想的方向发展。
“某当然敢渡河,当然敢孤军深入攻打平壤。”罗艺用力挥动马鞭,气势如虎,“高句丽早已奄奄一息,平壤更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某只要带五千将士渡河东进,就能势如破竹,挡者披靡。”
“明公,某有胆渡河,你可有胆下令?”
崔弘升怒气上涌,忍不住就想开口,就在这时,一马飞奔而至,一人高声断喝,“明公,大事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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