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李子雄宴请李浑,谈话的重点就是合作。
两人同病相怜,虽然一个落草为寇,一个高居庙堂,但未来极有可能殊途同归,李子雄的今天可能就是李浑的明天,现在李子雄垂死挣扎,而李浑正走在穷途末路上,所以合作是必然,而合作的关键就在于安州和东北的回归之利。回归之利越大,对两人的未来就越有帮助。
李子雄接到宇文述亲赴古北口的消息时,李浑也接到了同样的消息,他留在古北口的僚属依照事先约定,也把这个重要消息通过蟠龙堡的杨恭道十万火急送到了李浑手上。
宇文述亲赴古北口政治意义重大,一方面固然证明圣主和中枢对安州和东北势在必得,为此已经不惜代价,而另一方面也说明,国内政局恶化了,形势对圣主和中枢非常不利,为此不得不抓住开疆武功这棵“救命稻草”来逆转危局。李子雄和李浑做为陇西军功贵族集团的代表人物,对中枢高层内幕了如指掌,所以他们关注的不是圣主和中枢招抚态度的转变,而是为什么转变?
“西京可能出事了。”李子雄谨慎猜测道,“东都以清算杨玄感同党为名,在两京大开杀戒,不遗余力清除异己,而西京决不会束手就缚,任由宰割,必然展开凌厉反击。关中一旦爆叛乱,两京大打出手,不但对西疆安全造成严重威胁,还将给东都威权以再一次重创,而此刻恰逢年底,各地朝集使和诸藩朝贡使云集京师,结果可想而知。”
李浑连连点头,同意李子雄的分析和判断,“杨玄感兵变之所以失败,西京关键时刻的选择至关重要,如果杨玄感不是有心篡国,而是果断与西京在皇统上一事上达成妥协,赢得西京的结盟合作,则东都必然覆灭,内战必然爆,皇帝十有败走麦城,但杨玄感野心太大,又骄傲自负,错误判断了形势,做出了错误的决策,与西京反目成仇,最终一败涂地。所以此次东都危机安然化解,西京居功至伟,两京本可以乘此机会缓和矛盾,但残酷的事实击碎了西京的幻想,逼得西京不得不出手反击,只不过先机已失,被动局面下的悍然反击难以取得有效战果,可以预见的最多结果也就是两败俱伤,鱼死网破。”
李浑语含双关,李子雄心领神会,抚须而笑,“你对两京局势似乎很悲观。”
“难道明公依旧乐观?”李浑反问道。
李子雄摇摇头,目露忧色,“如果西京与东都决裂,关中陷入混乱,势必严重影响到西疆安全,到那时西北军不要说反攻西海、再入楼兰了,恐怕陇西将愈困窘,面对阿柴虏(吐谷浑)的侵扰束手无策,而河西更是被动,不要说深入西域与西突厥角逐厮杀了,恐怕最后连伊吾都要拱手相送,最终被西突厥堵在敦煌一筹莫展。”
李浑若有所思,说道,“某对闻喜公(裴世矩)此次西行抱有很大希望,对南北战争亦抱有很大胜算,只是,如果两京对立,西疆动荡,西北军不得不困守陇右被动防御,势必会对整个西土局势产生重大影响,闻喜公此次西行成果极有可能瞬间化作乌有,东西夹击大漠最终可能演变为两部突厥夹击中土,如此一来,中土两线作战,优势丧失殆尽,南北战争极有可能以失败而告终。”
李子雄神情凝重,沉默不语,与李浑四目相顾,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李风云,想到了李风云对南北战争的悲观预测,想到了李风云对中土再次陷入分裂和战乱的担心。
难道,天下大势的走向,正如李风云所预测的那般,正向着不利于中土的方向前进?
“今秋,我们北上幽燕的时候,李平原曾预测,南北大战将在两年内爆。”李子雄不动声色地说道,“如今算算时间,若他的预测是正确的,那么距离南北大战爆的时间只剩下一年半了。”
“明公相信李平原的预测?”李浑笑了起来,问道。
“你不相信?你不相信,为何还要离开东都,远赴北疆?”李子雄手指李浑,阻止他的反驳,“你不要说身不由己,被齐王所累,被皇帝所逼,你若想留在东都,或重回西北军,你有无数种办法,即便是皇帝亦难以阻挡。”
“的确,某有办法留在东都或重回西北军,但这无助于解决我成纪李氏的覆灭之危,相反,身处中枢要地或深陷危亡之境,都有可能让我成纪李氏死得更快。”李浑叹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成纪李氏虽然没有覆灭于先帝之手,但终究还是难逃今上追杀,为了拯救我成纪李氏,只有行险一搏,死里求生。”
李子雄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中央集权改革,先是制度上的改革,是彻底摧毁门阀士族制度,其遏制和打击的对象不仅仅是以经文传承的簪缨世家,还有新兴的以军功崛起的新贵族,而这些新贵族主要集中在关陇贵族集团,是统一王朝的既得利益集团,他们同样是中央集权改革需要攻克的坚固“堡垒”。而陇西成纪李氏早在圣主争夺皇统时就拒绝站队,好在“转舵”及时,没有往死里得罪圣主,但危机已经来临,覆灭的种子已经种下,躲过了十一躲不过十五,必须未雨绸缪积极自救,尤其圣主大刀阔斧进行中央集权改革后,陇西成纪李氏果断“出手”,其中最重要的对策就是主动介入新一代皇统之战,以立足于未来,哪料到齐王杨暕就是个深不见底的“坑”,陇西成纪李氏一失足成千古恨,彻底得罪了圣主,如今唯有殊死一搏了。
“你既然来了,既然相信李平原的预测,那么目前局势下,安东这边的展就至关重要,否则一年半后,即便南北大战爆了,即便中土在东西两部突厥的夹击下险象环生,我们亦是无力相助,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好良机擦肩而过。”
李子雄这番话说得很真诚,但李浑却是嗤之以鼻,“如果李平原的预测完全正确,南北大战于一年半后爆,那么仅凭安东这块弹丸之地,就算李平原有三头六臂,就算东胡诸种对其敬若神明言听计从,就算长城内给予足够支援,但一年半时间展什么?更何况李平原没有三头六臂,东胡诸种也桀骜不驯反覆无常,而皇帝为防养虎为患,也绝无可能给安东以全力支持,最多养活安东,让安东老老实实为其戍边而已。所以,李平原的想法是错误的,齐王不但不能放弃,更要利用此次回归的大好机会,胁迫皇帝授予齐王以更大权力,若能让齐王主掌北疆军政,承担北疆防御重任,则最为理想。齐王展壮大了,安东水涨船高,亦会加展,如此双方合力,才能在未来一年半时间内蓄积到足够力量,才能在南北大战中有所作为,否则,各自为战,各为其利,不但都展不起来,还给对手以各个击破之机会,至于南北大战,那更是遥不可及,想都不用想,就算参加了又如何?送死而已。”
李子雄叹了口气,“机会已经给他了,甚至都送到他手上了,但他思前想后,还是放弃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李浑摇摇手,郑重说道,“明公,你我都清楚,我们若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当前唯一机会就是南北大战,而只有打赢南北大战,我们才有可能再进一步,参加皇统大战,去谋取未来利益,但无论是南北大战,还是皇统大战,齐王都是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唯有他,才能在关键时刻挥决定性的作用,至于其他人,不论是你我还是李平原,都做不到这一点,所以,齐王怎么做不重要,我们怎么做才重要,齐王不愿、不能、不敢做的事,我们可以做,挟齐王而北伐,挟齐王而争皇统,甚至挟齐王而夺天下,一切皆有可能。”
李子雄看了他一眼,目露警告之色,“你千万不要轻视了李平原,挟持齐王可以,但若想以既成事实胁迫李平原,后果堪忧。”
李浑不以为然,“你担心什么?担心闻喜公,还是担心山东大阀?”
李子雄很冷静,很理智,根本不被骄狂的李浑所蔽,他轻抚长须,淡淡说道,“某不但担心闻喜公,更担心山东大阀。”
李浑略略皱眉,问道,“何解?”
“闻喜公也罢,山东大阀也罢,其谋略之卓绝,其势力之庞大,都远远出我们的想像。”李子雄正色说道,“如果李平原只是一个执行人,一个棋子,那么,当局势生惊天变化,当李平原已无力操控局势展,其背后势力必然走到前台,如此一来,李平原还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还能继续以白贼或白狼的身份为所欲为?”
李浑当即想到一种可能,“你是说,如果闻喜公,或者山东大阀,与皇帝达成妥协,李平原重见天日?”
李子雄微微颔,“如果李平原重见天日,形势就变了,他们携手合作,而我们和齐王完全孤立,仅凭李平原一个人就能置我们于死地。”
李浑暗自惊凛,苦思冥想,反复权衡,最后艰难说道,“便依明公之计。”
“善!”李子雄伸出一只手,“击掌为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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