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纶北上辽东奔丧之后,牛进达取代了他的位置,为段操出谋划策。
面对鲁郡复杂的局势,牛进达倒是从容沉稳,保持了清醒的头脑。毕竟他不是一郡太守,也不是有权有势的豪门家主,更没有来自东都政治对手所施加的重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鹰扬府军官,肩上没有千斤重担,当然可以从军事上对当前局势有个清晰的判断。
鲁郡现在是四面受敌。
北面有齐州贼,虽然齐郡张须陀正在奋力围剿,齐州贼暂时不会威胁到鲁郡,但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去年张须陀就把齐州贼赶进了鲁郡。现在段振病逝了,段操最大的靠山不在了,张须陀还怕啥?肯定是肆无忌惮,无所顾忌。一旦他再把齐州贼驱赶至鲁郡,段操怎么办?故技重施,再逼着张须陀把齐州贼“领”回去?绝无可能了。
鲁郡的东北方向就是济北郡。济北郡有贼帅韩进洛、甄宝车,他们活跃在济水两岸,盘驻于鱼山一带。鱼山距离鲁郡不足百里,距离首府瑕丘不过三百里,中间都是大平原,唯一的阻碍就是汶水,而汶水两岸又遍布大大小小的城镇,官民富足。济北郡境内有滔滔大河,有奔流济水,是去年水患的重灾区,因为赈济不力,灾民活不下去了,这才造反。不难预见,这些饥肠辘辘的造反者,很快就会杀到汶水,杀进鲁郡境内,大肆掳掠。
鲁郡的西北方向是东平郡。东平郡有贼帅霍小汉,他是巨野泽附近的富豪,靠大湖生活。按道理只要大湖在,湖里有鱼,就能喂饱肚子,为何要造反?都是东征惹得祸。因为东征需要,官府强征徭役,强征赋税。壮丁都走了,老弱妇孺糊口都困难,哪里还有能力支付赋税?活不下去了,唯有造反。这一造反,便苦了鲁郡。巨野泽紧邻鲁郡,距离首府瑕丘仅百里路程。巨野泽沿岸的渔民,既有东平郡人,也有鲁郡人。这次造反的另一贼帅帅仁泰,便是鲁郡平陆县人,他的麾下都是鲁郡渔民,现正在平陆、瑕丘和任城三县境内烧杀掳掠。
段操本想派兵去剿杀的,偏偏这时鲁郡西南方向的济阴郡也有人造反了。济阴豪帅孟海公在周桥举兵,短短数日便纠集了上万人马,然后直杀巨野泽,与帅仁泰、霍小汉两路贼军会合了。三个贼帅会师,好几万叛贼,段操拿什么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这三个贼帅出自三个不同的郡,三个郡都应该出兵剿杀,凭什么鲁郡独自承担剿贼重任?
但是段操还是派出了军队,目的是驱赶境内的叛贼,把叛贼都赶到东平和济阴去。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只要我鲁郡境内安稳,你东平和济阴即便乱成了一锅粥,又与我何干?想是这么想,龌龊心思谁都有,但段操确实是有苦难言,因为在鲁郡的东边,还有一股最大最强悍的叛贼,那便是盘驻蒙山的徐州贼。
徐州贼在蒙山窝了一个冬天没出来,然后春天到了,春暖花开了,徐州贼还没有出来。段操提心吊胆,把主力都放在泗水一线,坚决堵住徐州贼的下山之路。终于徐州贼下山了,结果让段操很高兴,徐州贼去祸害彭城、下邳去了,没有侵害鲁郡。
只是,他尚没有高兴几天,徐州贼突然就调转了方向,气势汹汹地杀进了鲁郡,而且还有南北夹攻之态势。以徐州贼的实力,根本不存在两路共击,所以这南北两路,肯定有一路是虚,有一路是实。
卞城战败后,段操收起了轻视之心,变得很谨慎,唯恐重蹈董纯之覆辙,为此他甚至派人买通了蒙山猎户打探山里的动静,虽然成效不大,但最起码打听到了徐州贼首叫白发帅,也有人称之为苍头帅。然后又派人到谯郡打探,了解到了韩曜、陈瑞等贼军首领。最后终于从东郡打听到了苍头帅的由来,原来此贼竟是被左翊卫大将军宇述下令押解到东都的东北大盗,在经过白马时,乘着一群当地贼人劫狱的机会,逃之夭夭。
何等凶贼,竟会引起宇述的注意?还要千里迢迢押至东都?这个凶贼缘何与徐州贼走到一起?又如何被徐州诸贼推为首领,举兵叛乱?
段操本想通过哥哥段振调查一下这个白发贼,书信是寄出去了,传回来的却是哥哥的死讯。悲痛之余,段操也知道自己的靠山倒了,从此再也不会获悉中枢的机密了,一切都要靠自己了,于是不得不强打精神对付徐州贼。
就在此刻,从巨平传来消息,蒙山贼突然出现在汶水一线,攻陷了梁父和阳关,包围了巨平,直接威胁到了首府瑕丘的安全。
上当了。原以为蒙山贼是从泗水一线和邹山一线展开南北夹击,哪知道这两路都是虚的,蒙山贼真正攻击的方向是鲁郡北部,是梁父、巨平一线。只是,让段操疑惑不解的是,那个白发贼为何要舍近求远,不直接打曲阜,打瑕丘,却去攻打梁父和巨平?他攻占阳关的目的又何在?
“白发贼劫掠了重兵船队,他手上的武器,足以装备五千鹰扬卫。”段操眉头紧锁,叹了口气,“经过一个冬天的整训,贼人脱胎换骨,战斗力今非昔比,形势是越来越恶劣了。”他看看站在一边专注望着地图的牛进达,说道,“有人建议某,向谯公(周法尚)求援。”
“江左人岂会向使君伸以援手?”牛进达冷笑,“东莱水师渡海在即,此刻使君若把鲁郡危局如实告之,必会给自己带来无穷麻烦。”
段操沉默不语。
“东征很快便能结束,东征大军一旦归来,便如秋风扫落叶,把叛贼斩尽杀绝。”牛进达继续说道,“使君只要坚持到冬天,则形势必定逆转。”
段操微微颔首,问道,“白发贼为何攻占阳关?莫非去年逃进蒙山的齐州贼,又要杀回去了?”
牛进达看了看段操,眼里掠过一丝担忧。使君自兄长病逝后,便意志消沉,日渐颓丧,常常夜不能寐,以致精神恍惚,形神枯槁,身心俱疲,不但疏于军政事务的打理,也渐渐失去了雄心壮志,这样下去,恐怕要出事。
“白发贼攻占阳关的目的,显然是想切断齐、鲁两地之间的联系,以便集中力量攻打瑕丘。以白发贼目前的实力,攻打瑕丘很困难,一旦受阻于城下,便会遭到我救援军队的攻击。”牛进达手指地图说道,“有能力救援鲁郡者,北面是齐郡张须陀,南面是彭城崔德本。彭城属徐州,崔德本若要救援鲁郡,不但要禀奏东都,还要征得卫府的同意,急切间无法北上,所以张须陀是唯一能在最短时间期内以最快速度赶来救援的人。白发贼攻占阳关,夺取梁父、巨平一线,其目的正要是阻绝张须陀南下救援之路。”
段操思索着,沉吟良久,将信将疑地问道,“以白发贼之奸诈,他会在没有壮大之前,盲目攻打坚固大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个代价是不是过于惨重了?他有必要为了攻占鲁郡首府,而与某打个两败俱伤?”
“白发贼来自徐州,他的手下都是楚人,若想在齐鲁立足发展,相当困难。”牛进达解释道,“若白发贼攻陷瑕丘,震惊齐鲁,便会给自己带来巨大声望,而凭借这一声望,他便能赢得齐鲁诸贼的尊崇,继而领袖群雄,发展壮大,并以鲁郡为根基,逐鹿中原,图王霸之业。”
“在某看来,白发贼尚没有攻克瑕丘的实力。”段操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如果与某打个两败俱伤,齐鲁诸贼必定蜂拥而上,痛宰楚人,吃了他们以喂饱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
牛进达暗自苦笑,他不好直言驳斥,只能委婉说道,“使君,你是齐人,但张须陀不是,济北郡守不是,东平郡守不是,济阴郡守也不是。目前张须陀实力最强,帐下有上万精兵,虽然他现在内忧外患,腹背受敌,处境很困难,但他具备逆转危局的能力,所以周边郡县都向他求援,正好谯公(周法尚)又授予其戡乱齐鲁之重任,允许他越境剿贼,这便给了张须陀联合诸郡共同剿贼的机会。”
段操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如果张须陀联合周边郡县,把大小贼帅都赶进鲁郡,数万贼人全部涌进鲁郡,吃什么喝什么?没有吃的,没有喝的,饿红了眼的贼人还认识段操?天王老子都不认了,更不要说什么齐人、楚人了。那时候有奶便是娘,只要你给我吃的,给我喝的,你就是我的天王老子,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要我杀段操我就杀段操。结果可想而知,白发贼肯定乘机出手,成为贼帅中的贼帅,而瑕丘在数万贼人的疯狂攻击下,十有**要失守。鲁郡失守,段操完了,段氏连遭重创,齐鲁贵族集团随即陷入混乱,后果不堪设想。
“张须陀还敢故技重施?”段操冷声质问。
“东莱水师渡海在即,而齐鲁局势稳定与否直接关系到了水师的渡海远征,所以谯公(周法尚)必定向张须陀施加重压,而张须陀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若想稳定齐鲁局势,除了把各路贼人赶进鲁郡外,还有其他更好更快捷更有效的办法吗?”
段操神色阴戾,久久不语。
“白发贼攻占阳关,切断齐、鲁两郡的联系,断绝齐军入鲁之路,正好给了张须陀实施驱狼吞虎之计的绝佳借口。”牛进达说到这里,轻轻捶了一下案几,“白发贼对局势的推衍极其准确,而且一剑封喉,其谋略之高,令人惊叹。如此对手,也不枉董纯和梁德重两位老将军在徐州马失前蹄,栽了个大跟头。”
“计将何出?”段操问道。
“向彭城崔德本求援。”牛进达断然说道,“同为山东人,在使君陷入危难之刻,岂会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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