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九不知道崔弘升与十二娘子的谈话内容,但崔弘升既然暗示自己,十二娘子是崔氏的布局之一,并且把十二娘子的安全托付给了自己,那么自己理所当然尽忠尽职,唯十二娘子马首是瞻。事关崔弘升的命运,崔氏的未来,崔九不敢大意,放下全部杂念,尽心尽力辅佐十二娘子。
过了大河,十二娘子找到崔九,请他就近寻一处徐氏码头,传出讯息,崔氏要见徐世勣。
讯息传出不久,崔家的船队就进入了通济渠,而徐世勣也接到了讯息,但他摸不清崔氏的意图,担心崔氏是冲着瓦岗兄弟来的,干脆避而不见,拖一时是一时。恰在这时徐十三突然出现,送来了李风云的消息。徐世勣于是写了份长信,经过瓦岗兄弟商讨之后,遂派了个心腹执事,由十几名武技精湛的死士护卫,火速送至通济渠上的崔家船队。
崔九看到徐氏如此“郑重其事”地送来一份密信,估计事关重大,当即亲自把信送到了十二娘子手上。
十二娘子对徐世勣的夸张之举很不屑,不就是一份信嘛,用得着这么“剑拔弩张”?待她打开信,看到都是有关白发刑徒和徐州贼的消息,顿时吃了一惊,神情也骤然凝重,遂仔仔细细读了一遍。读完之后,她有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这个白发刑徒到底是什么人?他和左翊卫大将军宇述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对东征的预测,为何和家中大人一样悲观?对中土未来局势的推测,为何与家中大人所言如出一辙?
十二娘子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思索一番后,又把这份密信看了两遍。崔九站在一旁,目露疑惑之色,不知道徐世勣送来的这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机密,让十二娘子惶惶不安,心神不宁。
白发贼之所以请徐世勣联系崔氏,试图得到帮助,正是基于他对东征的悲观预测。他似乎知道儿家中大人要去东征战场,似乎预测到东征一旦失利,崔氏必会首当其冲惨遭重创,所以他才拿出了这个匪夷所思的举措。一个叛贼,和山东第一豪门,会产生交集,说出来谁相信?
十二娘子站了起来,把信递给了崔九,然后走到窗边,举目望向堤岸。堤上柳枝摇曳,柳叶落尽,一片萧瑟。一群黑衣人站在呼啸的寒风中,黑氅飞舞,隐约看到藏于其中的横刀弓矢。十二娘子黛眉轻蹙,眼中掠过一丝鄙夷。徐大郎的胆子越来越小了,这么点小事,却如临大敌一般,竟让家中佣奴带着兵器一路飞奔而来,难道我崔氏当真沦落了,这河南地面上还有人敢捋我崔氏之虎须?但就在这时,一个白发狂舞的彪悍身影突然涌入她的脑海,浮现在她的眼前,让她不可遏止地愤怒起来,恶贼,这世上,只有你敢捋我崔氏之虎须,欺辱我崔氏子弟,好,如今你送上门来,儿岂肯放过你?儿一定要杀了你,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崔九看完信,神色阴晴不定,不知是怀疑信上内容的真实性,还是被信中的内容所震惊。他低头思考了片刻,旋即展开书信又看了一遍,然后便把书信放到了案几上,负手于后,绕着案几缓缓踱步。
十二娘子娇躯轻转,“九叔……”
崔九举手轻摇,“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一个穷凶极恶的贼,一个千年世家……匪夷所思……”崔九的心中充满了愤怒和屈辱,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自古以来崔家就像天一样高不可攀,崔家俯视众生,生杀予夺,而草芥蚁蝼匍匐在地,连抬头仰望的资格都没有,但如今,一个恶贼,一个刑徒,一个连草芥蚁蝼都不如的死囚,竟敢打崔家的主意,竟敢亵渎崔家的荣耀,是可忍孰不可忍。
“九叔,刑徒所言,与大人的忧虑,颇有相近之处。假若未来的局势当真如大人所预测,那么,我们理所当然要利用刑徒。”
崔九浓眉紧锁,抚须沉吟,稍迟,他低声说道,“就如明公在河北所为?”
十二娘子微微颔首。
河北叛乱迭起,尤其渤海、平原和清河三大郡,更是河北贼集中猖獗之地,如果河北官府和诸鹰扬齐心协力、全力剿贼,就如张须陀在齐郡戡乱一样,河北贼势怎会越来越大?东征在即,皇帝下旨把崔弘升调离河北,与河北戡乱不力有直接关系。
崔弘升过去是冀州刺史。过去冀州所辖地区就是渤海、平原、清河和信都四郡一带。皇帝为集权中央,把州、郡、县三级行政区划,改为郡、县两级行政区划,废除了州一级行政区划,以便于中央对地方的直接控制。崔弘升旋即改任信都郡太守,但他在整个冀州地区的影响力非常大,其他郡守根本无力抗衡。
从中央的这一改革措施中不难看出,诸如像崔弘升这类既得利益的贵族官僚,其权力和财富因为改革而受损,其对改革的态度可想而知。
虽然山东贵族集团为了重新崛起,不得不支持皇帝改革,不得不帮助皇帝打击以关陇贵族集团为主的保守力量,但一旦山东人掌握了朝政,同样会成为阻碍改革的保守力量。对此皇帝和改革派心知肚明,改革真正的阻力,就是豪门世家,就是贵族集团,所以,在山东贵族集团有意识地利用“改革”来打击关陇人的同时,皇帝也在利用“改革”蓄意挑起山东人和关陇人之间的斗争,让贵族们自相残杀,而皇帝和改革派们则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
贵族们对皇帝和改革派们的险恶用心当然一清二楚,于是将计就计,该斗争的时候一定斗争,毫不手软,杀得血肉横飞,而该默契的时候,绝对默契,双方联手抗衡皇帝和改革派,阻碍改革进程。比如在戡乱剿贼这件事上,山东人和关陇人就有默契,都有意识地不作为,甚至推波助澜,以混乱局势,阻碍东征。东征失利了,对皇帝和改革派来说,当然是一记闷棍,尤其对正在进行的改革来说是一个重创,而对反对改革的贵族们来说,东征失利是件好事,可以对改革发动强有力的反攻。
河北叛乱屡剿不平,崔弘升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不言而喻。同理,齐鲁叛乱屡剿不平,与关陇人和齐鲁人之间的“默契”也有着直接关系。但皇帝和改革派急于东征,为了确保东征的胜利,大河南北的叛乱一定要剿灭,为此,皇帝和改革派们不得不想办法。
在河北,皇帝把崔弘升调走了,那在齐鲁呢?皇帝又会想什么办法以加快戡乱剿贼的速度?
崔弘升离开河北了,并不代表崔氏在冀州的影响力就消除了。清河崔氏是冀州地区的第一豪门,冀州地方势力的核心力量,可以预见,河北的戡乱剿贼肯定是步履维艰。齐鲁地区的形势相对复杂,即便有关陇人和齐鲁人的默契,但东莱屯驻有中土水师,其两大统帅一个是来自江淮的来护儿,一个是来自江左的周法尚,都是皇帝的亲信,也是支持皇帝改革的军方大佬,有他们的干涉,齐鲁的戡乱剿贼势必会雷厉风行。
然而,十二娘子从崔氏的自身利益出发,打算到齐鲁去“插上一杠子”,进一步混乱齐鲁局势,这便需要借助崔氏安置在齐鲁和徐州两地的力量。
崔九却有些犹豫,因为从当前中土大势来看,东征不可阻止,而东征一旦开始,百万雄师水陆夹击,高句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所以他必须考虑到东征胜利之后,一旦皇帝和中央为了加快改革进程,向崔氏“大打出手”,崔氏如何应对?但是,如果东征大败,崔弘升做为东征大军的统帅之一,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崔氏又如何拯救自己的家主?又如何抵御因此而刮来的风暴?
崔九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
白发刑徒越是厉害,就越是不可控制,就如一把双刃剑,崔氏拿在手上,可以伤人,也会被剑所伤,风险非常大。
“东征胜利了,长期来看,对我崔氏不利。”十二娘子说道,“但东征若是失败了,崔氏更是首当其冲。大人并没有自救之策,只能预先布局,以最大程度地维护崔氏利益。大人在河北已有布局,对河南亦有安排,而齐鲁局势过于复杂,若想掌控这一地区局势,唯有借助徐州力量。”十二娘子指了指案几上的书信,“此趟南下,即便没有徐大郎的这封信,儿也要去彭城。”
崔九沉吟良久,问道,“徐家那个孽子,是否可靠?”
十二娘子笑了起来,“徐大郎虽然年少顽劣,但为人仗义,行事谨慎,尚可一用。”
“事关重大,切莫大意。”崔九嘱咐道,“在我们和白发贼之间,不能有丝毫的痕迹。”
“善!”十二娘子点头道,“到了宋城后,便弃船乘车,日夜兼程赶赴彭城。”
崔九亦点头,“叫徐家孽子马上来见,不可延误。”
十二娘子看到崔九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忍不住嫣然一笑,“九叔莫非要想杀了他?”
“正有此意。”崔九冷笑,“只是尚有用途,且留他一颗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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