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嵩将手臂从徐克肩上放下,坐到沙上。***
徐克说:“地上根本就没有天堂,有的只不过是人间。到处的人,其实都是差不多的。”
他也坐到了沙上。
王小嵩说:“天堂和地狱,都是人类的幻想,只有人间是真实的,介于两种幻想之间。长大了才明白,在真实之间真实地活着,却原来是最难的。”
徐克问:“你是王小嵩,又是宫本一雄,哪一种自我感觉好?”
王小嵩吸烟,苦笑:“我是王小嵩的时候,我觉得我多少还算是自己,我是宫本一雄的时候,我觉得我差不多已经不是我自己了。可我是前者的时候,我在别人眼里是平庸的,我自己也常自卑。我是后者的时候,我在别人眼里是有出息的,我自己也常沾沾自喜……宫本一雄,以前我从来也没料到,有一天我竟会需要一个日本名字,来向别人也向自己证明什么。”
徐克理解地拍拍他的手背:“回来吧,咱不做宫本一雄,咱还做王小嵩。”
王小嵩摇摇头:“我已经回……回不来了。”
徐克:“我不明白……”
王小嵩说:“我们这座城市,并不少一个王小嵩,正像东京并不多一个宫本一雄。”
徐克说:“我还是不明白。”
王小嵩继续解释:“回来将一无所有。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而在日本,我是高级雇员。”
徐克说:“如果你愿意,起码可以在振庆的公司里,也谋到一个相当于高级雇员的职位么!”
王小嵩摇摇头:“比较而,我倒宁愿我的老板不是我童年到青年时代的朋友。”
徐克说:“在这一点上,我和你的看法恰恰相反。”
王小嵩问:“那你怎么不到他的公司去?”
徐克说:“也不是没产生这种念头,当息爷总不是长久之计。可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当了老板也没往好了改多少。如果某一天他也对我粗声粗气的,那我能受得了么?”
王小嵩说:“就是他整天对我相敬如宾,我也受不了。朋友有时候体现为一种很矫的关系啊!”
徐克咳了一声,说:“我们怎么背后议论起振庆来了?不说这些累人的话题了。快中午了,咱俩能不能共进午餐啊?”
他以带点请求意味的目光望着王小嵩。王小嵩略一犹豫,接着爽快地答应:“好哇!”
徐克说:“知道你忙,但是这点儿荣幸应该给我……”他看了下表,又问:“有水么?我想先洗个澡,三天没洗了,浑身紧。”
王小嵩说:“有,我给你放水去。”
王小嵩放罢水从洗澡间出来,见徐克已脱得只着裤衩了——他现徐克胸前、肩头有两处刀疤。
王小嵩问:“这又是什么人的手笔?”
徐克满不在乎地说:“当年在深圳,遇到一个喜欢用刀子在别人身上练狂草的哥们儿,后来我俩反成了莫逆之交。我返城后的经历,基本上可以用这么几句话概括——去了一个手指头,多了两处刀疤,存上了几十万元钱,加入了本市的息爷行列。息爷是寄生虫,息爷又是安定的因素。息爷全心全意地拥护改革,怎么改都行,只要别降低银行储蓄利率。息爷坚决反对社会动乱,息爷支持进一步修改宪法。”
王小嵩笑了:“得了,别向我表你的息爷宣啦!”他将徐克推入了洗澡间。
徐克在洗澡间大叫:“这就是你给阶级兄弟放的水啊?这么烫!”
王小嵩坐在沙上,瞅着床上徐克的衣服呆。
过去有钱常穿新的,现在有钱要穿磨旧的;过去打补丁是朴素,现在打补丁是高级;过去穿件毕叽的,人人羡慕得眼也斜了,如今一千多元买件纯棉布的,才算时髦……时代变得那么的天经地义……这些衣服,不就是人的包装?
而时代,又将人变成它本身的包装,五百年后的人们,不知道讲究穿什么,怎样穿?五百年后的蜜蜂,必定构造同样的六边形,人和蜜蜂,谁更显得对自身更具有清醒的认识也更自信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