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十四个秀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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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秀英推开双扇旧木门,迎出来一位戴一副紫色秀郎架眼镜的老太太,花白的齐耳短纹丝不乱,虽然七十三岁了,但耳不聋,眼不花。***她识字,有点知识妇女的气质和风度。

    她接过我递上去的介绍信看了看,在藤椅上微微地闭了一下眼睛,像在搜索脑海中久远的记忆。

    想不到,她的丈夫马六当时是抬棺材埋死人的。“我也是苦出身!”她说。

    她当时住在豆菜桥难民区,和哥哥嫂嫂一家共十一口人住一间厢房。那里靠近金陵女子理学院。她说,女子大学里面有个大地洞,好多中央军换了衣服躲在里面,被日本兵打死了不少。有一天,金秀英听人说,水井边一个中国兵被日本兵用刺刀挖掉了眼睛。她跟着几个人跑去一看,只见一个穿灰军衣的小个子士兵在地上哇哇直叫,两个眼睛血淋淋的,他的两手在地上爬着摸着,他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两只眼睛!金秀英哭了。她看见他的带血的两只眼球像两个血丸子似的落在井边的石板上。她心疼死了。前几天的上午,她看见日本兵的两辆卡车开进金陵女子大学,拉走了一百多个男人。不到半小时,阴阳营后面的空地上响起了嗒嗒嗒的机枪声。她的刚刚结婚的表哥也是被日本兵的机枪扫死的,表哥姓梁,是赶马车的,她的表嫂一直守寡,直到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去。

    谈起那一段岁月,她毛骨悚然。那年她二十四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华。她却披着散,脸上抹着黑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为的是保护自己的纯洁和尊严。她几次险落虎口!一天下午,金秀英正在院内洗衣服,被巡逻的两个日本兵看见了。房东姚老头说:“他们晚上要来。”半夜里,兽兵果真来了,他们在外面嘭嘭地敲门:“花姑娘,花姑娘!”“没有。”抬棺材的丈夫说。

    几支长长的手电在床上和角落里乱照。金秀英直挺挺地躺在后房的芦席上装死人。她脸上盖了一张黄草纸,身上是一条白布床单。一支手电光射过来。“这个,里面有的!”随着这句生硬的中国话,一双毛茸茸的手揭开了金秀英脸上的黄草纸。

    “哎呀!我妈啊!”她一手打掉手电,跳起来就朝外跑。熟门熟路的金秀英一口气跑到金陵女子大学躲了起来。她拐了两条巷子才甩掉日本兵,她听见日本兵在后面大声叫:“花姑娘!花姑娘!”马秀英一张南京市区交通图和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引导我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小巷。十号,十二号,十四号。是这里!她坐在门口补衣服。这是一位瘦削而整洁的老人,蓝布衫外面罩一件黑毛衣,花白的髻结实而光亮。满脸的皱纹似一湖被春风吹动的微波。

    她七十九岁了,儿孙绕膝,身板硬朗。可有谁知道她心中难以平复的创伤!冬月十四这一天,对于马秀英来说,是一个流血流泪的日子!五十年前的这一天早晨,日本兵闯到阴阳营难民区来突击搜捕中央军。马秀英住的是平房,从窗户里可以看见,抓来的人都集中在对面的空地上。有一对夫妻也跪在地上,女的手里抱着一个小孩。突然,一个日本兵的刺刀朝女的怀里一挑,不满一岁的小孩在刺刀尖上疼得手抓脚蹬,厉声哭叫!日本兵哈哈大笑!母亲昏倒了。马秀英蒙住了双眼。她不敢看这人世间最悲惨的一幕!到了下午,人更多了。她担心儿子和丈夫会不会出事?上午,丈夫金德泉和儿子金同和一起回下浮桥的老家去取点东西,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叫二哥去找一找,儿子找回来了,可丈夫被日本兵抓走了。

    她眼前一黑。从窗户里望出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个穿黑绸长褂子的人,难道是他?她定睛看了一会,是他!高高的身材,没戴帽子,灰棉裤,四尺一寸长的棉袍子!他跪着。他与她隔两丈多点的距离。他两眼直盯着这扇窗户,他似乎想叫,可他不敢,他太老实了。他没有兄弟,不抽烟,不喝酒,只知道在民月戏园里干杂七杂八的事。

    下午四点多的样子,跪着的人都两个一排站好队后押走了。押到哪里去了呢?她要找。他和她同岁。丈夫是她的靠山。丈夫是老公公六十岁时才生下的一个儿子,就是尸体,她也要背回来!没有找到。当夜她做了一个梦。她说:“德泉来托梦了,他穿着黑绸褂子,他叫我认他的手指,他的大拇指上有血!”第二天,第三天,她化装成老太太的模样,手里拿一根竹棍,路上、塘边、池里的尸体,她一个一个地认,一个一个地翻过来看,可都没有!她急得昏过去了!这成了她的老毛病。一直到现在,天一热、气压低一些,她就犯病,就会昏过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