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须飘拂的以马目高举着双手面向西方,他大声赞颂真主伟大。诵读完神圣的《古兰经》,以马目为死亡的穆斯林虔诚地祈祷:“真主啊,饶恕亡人的罪恶,让他进入乐园吧!”天茫茫,地茫茫,雪茫茫。天地间回响着一个声音:“真主至大!”星期五是主麻日,虔诚的穆斯林们都戴着洁白的礼拜帽步入洁净而神圣的清真寺。我步入苹果绿围墙的木门,在太平路清真寺内见到了瘦小的沈锡恩阿訇。
沈锡恩阿訇很像他的父亲沈德成,下巴上也留有长长的银须。组织“南京回教掩埋队”那年他三十岁。那年,他的三岁的小女儿月云被日本兵摔死了。他也参加了殡葬,他和他父亲都分工洗亡人。这位矮小的穆斯林微驼着背,他白白须白眉毛,两眼的水晶体就像蒙上了一层浓雾。但讲起往事,他记得很清楚。我在叫作鸡鹅巷的一条小街上找到了他的家,这是一座陈旧而简陋的砖木平房。他舍不得离开它,他说我家清朝末年就住在这里了,从曾祖父开始。我八十岁了,我没有跟孩子走,我是作为纪念。我儿女有十一个,现在已经四世同堂,合起来大大小小有四十六个人!有的在杭州,有的在武汉,有的在扬州,还有个儿子在台湾,叫霞林,今年五十六岁,日本人来那一年才六岁,我拉着他到处跑,够苦的。
日本兵进南京是冬月十一,冬月初九是我三十周岁的生日,那天面也没有吃,大炮到处响,吓得不敢出门。我想,我们是平民,是教徒,两军交战对我们还不至于怎样吧,总有人道吧。谁知第一天就出了事,原先我这房子后面就是清真寺,管寺的是六十多岁的张爸,他是山东人,大个子,一个人流落到南京。他脾气犟,他要管清真寺,不去难民区。结果被日本人用刺刀戳死在寺后面的池塘边,脸朝下趴着。是我给他沭洗的,哎啊!一身都是血!我数了数,上身下身有十几处伤,衣服都被血粘住了,根本脱不下,我用剪刀从袖子里剪开,剪到领子慢慢地撕下来的,灰衣服上粘着一片片的血和肉!没有白棉布包,只好找了一条旧被单。可怜张爸单身一人,老了竟死得这么惨!我们给他埋在中华门外,还用石头立了一块碑,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和亡故的年月,碑头还有阿拉伯刻的“奉普慈特慈的安拉之名”,这是我们的习俗。愿真主保佑他!提起日本兵,我真恨啊!我当时洗的尸体,都是血淋淋的!少手少脚的,没胳臂没腿的,还有没有头的!我们伊斯兰教的规矩是死了人不得大声哭喊的,可我忍不住,我难过,我总是呜呜地哭。中华门外一条巷子里,地上躺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小孩才一岁的样子,扯着他妈妈染血的衣襟,哇哇哭着要吃奶,他不知道妈妈已经死了!汉中门内的乌龙潭里,一个塘里漂满了尸体,满满一池全是血水!还有九华山下现在煤气公司那地方,那时候来不及掩埋,死人堆了一大堆。去年有个日本人叫本多胜一来访问我,我带着他去看,我讲实际况。日本有人说不是侵略,是进入,你进入到中国来干啥?你拿着枪、拿着刀杀人放火还不叫侵略?想起日本人我就来气!真主至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