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睹物思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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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泽使。”阴司宰以极轻的语调,说出这个象征着屈辱的封号,“四年前,你与王舒真联手,让本尊含恨离世,说到底,也怪本尊当时实力不济,如今你看,本尊是否长进了?”

    臂中长发绞向虚骨仅剩的边缘,最后一丝微响如最敏感的琴弦铮然而断,手骨尽毁,秦维洛头猛地一垂,双眼阖上,眉峰颤动,又被疼痛折磨得苏醒过來,抬眼时,只见几近透明的赤炼臂中,红色的火光淡了一半,臂中长发所经之处,化成无数丝缕和碎片,正向外逸出。

    昭涟满脸带泪,不忍看却又不得不看,她的话正在成为谶语,此刻方才知道不是秦维洛偏要苦苦抵抗,而是根本无法撤回。

    赤炼臂完全不由自主,汇聚在上面的内力被生生遏制,手臂空洞处越來越多,似乎被镶上了无数灰圆,无数淡红色的光芒以及虚肉散逸开去,透明中可见千丝万缕长发向上缓缓绞动,似侵入体内的水蛭,赤炼臂下方尽毁,上方呈崩溃之态。

    秦维洛眉头狠皱,牙齿紧紧咬住,即便败,也不能在他面前示弱,随着手臂最后的完整边缘分崩离析,整只赤炼臂化作万缕红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析向四周,似一大滴缓缓蒸发的血忽然蓬开,炼狱火城方圆十丈之内的半空,一时红光大盛,与黑火之焰相衬,各自鲜明夺目。

    秦维洛终于忍受不住,痛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右臂已经灰飞烟灭,一截断袖空荡荡地垂在肩下,即便是冥灵之躯,也无法再延出虚无之臂來。

    冲击之势减缓,漫天的红芒纷纷落下,地狱之火似盛开的黑花,张瓣迎接红蕊,在粉衣女子的泪雾中,却宛若鲜血掉进无边的黑暗,她的心随之不断下沉,维洛……维洛的存在,生前逝后,为何都如此不幸?

    阴司宰墨黑的长发飞扬着垂下,散了满背,及于膝处,边缘如旁枝逸出黑袍之外,玄色护额正中,镶嵌的深蓝色宝石发出幽冷之光,映入了些许红芒,衬着僵硬的双眸,让苍白的脸多了一丝女子的静艳,仿佛冰山之上,盛开一朵赤莲。

    “呵呵……”阴桀桀的笑声飘荡在炼狱火城上方,“护泽使,你不但输了,还成了残废,赤炼臂也至此在三界消失,今日如此痛快,真是值得庆贺呵,本尊还你无尽岁月的惩罚如何?”

    黑袖一挥,秦维洛不受控制地飞起,附着到人形铁架上,铁索从铁架上解开,如藤蔓般迅速缠遍他的全身,长钉根根沒入,仿佛什么事也沒有发生过。他愧疚地看向妻子,她的脸上流着冥灵之泪,却用眼神告诉他,无论怎样,都有她相伴,不离不弃。

    批完第二本上疏,邵柯梵将折子合上,习惯性地侧头看向内间书房,她随意搭着两脚,摊了一本书來看,黄绒衣袖露出案畔一角,看似一如既往,并无大的动静,但他知道陵王在梦中带给她的耻辱成为她散不掉的阴影,昨夜她辗转反侧,天将明时才因过度疲倦睡了过去,直到他早朝归來才醒來。

    苍腾国君的拳头逐渐收拢,攥到最紧时,一下子站起身來,沉沉地踱到窗前,透过雕花木窗,侧院的冰予花开得正好,深蓝色的花瓣呈钟冠状向上长出十厘,便折了一个垂直面指向八方,恰恰八瓣,时值冬季,仅有的一棵冰予树已是满树灿烂,散发处一阵阵冷香。

    每逢最冷的时候,这树花盛放得最艳,仿佛要化作一滩凉沁心骨的蓝冰水,以往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注意力只在烟渺小径旁的零双花上, 现在才恍然想起,这是舒真,他的第二任王后离世后的第一个寒冬。

    他叹了一口气,倘若可以重來,他也许会当着她的面,将她特意命人为他熬制的汤喝下,并说声,“味道不错。”也许会任她替他梳发,而不是淡漠地拒绝,让她大清早伤怀地在月钰大殿上喝下一口口凉酒。

    立后以來,他入月钰殿不过几个晚上,然而,压在她身体上时,只有不断回忆简歆,才能继续进行下去,她心思缜密,怎可能不知?而她那样杀人不眨眼,不留情的女子,终究是默默地忍了,其间,又有多少不为人道的委屈?

    然而,她以离宫表示一刀两断的时候,他并沒有下诏废后的打算或举动,一切,终结在她为他挡开一剑,在他怀中逝去的那一天,他亲口承认爱她,只不过占的比重很小而已。

    如今依然是这样,不过是多了一份怀念,那几乎被萱薇和简歆挤到边缘的位置,偶尔会扯起蜂蛰般的疼痛,蔓延整颗心脏,引起一阵轻微的麻痹。

    书案最右边的抽屉被缓缓拉开,下层是一套叠好的红嫁衣,萱薇离世后,所有的衣物随之火化,他唯独留下了成亲时最重要的东西,放在嫁衣上的,除了她那夜的头饰,便是舒真的唤魂铃,银色双绞白金链上,镶着的两颗小铃,已经许久沒有响过。

    邵柯梵将唤魂铃拿起,缠在骨节修长的中指和无名指上,左手在铃上轻轻抚弄,冰寒的触感传入指尖,仿佛那是被弃在阴暗角落的坚冰,永远不会融化,他苦笑着,微举起右手,轻晃了两下,小铃发出“叮呤”的细碎之音,仿若曾经召唤她的时候。

    复又取下來,放回嫁衣上,将抽屉推合,冷香让人清醒,又让人有一种沉睡的渴求,邵柯梵深深地吸了一口,忽然感到一阵熟悉迅速迫近,甚至就在眼前,他轻轻摇头,猜是自己多想了,舒真,已经投胎转世,重新为人了罢。

    缓过神來,继续拿起下一本上疏,得尽快处理今日的事务,余下的大部分时间,主要用來提升武功,为了将心中最沉重的那块石头击得粉碎。

    秦维洛讶然地看到正与他和昭涟交谈的舒真一下子从铁索中抽出,仿佛受到什么牵引和控制,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被施了咒语的铁索甚至來不及反应,保持着缚人的姿势,片刻之后才坍下,窸窣地堆积在铁架脚下。

    昭涟似乎看到人影一闪而过,又听到左边传來响声,侧过脸來看,奇怪地“咦”了一声,“舒真,怎么不见了?”

    秦维洛微敛眉,“不对啊!铁蒺藜上束灵咒除非地狱亲自解,还沒有谁能摆脱得了。”他看向灰色的混凝土顶部,从那里直上,再经过往生城,应该便是人间了,沧海桑田,几万年才有所变更,一切不过是原來的样子,只不过,那人,可安好!

    昭涟仔细想了想,寻不到其他可能的推测,只好说,“她也可怜,希望沒事罢,不过,如果是有贵人相助,让她脱离火海,获得自由,那是再好不过的。”

    秦维洛点头表示赞同,有些同情,“其实,她虽然很少提及过去,但从未忘记过邵柯梵,只不过,姓邵的不知是否念过她。”

    听到那三个字,昭涟眼中极浓的恨意一闪而过,却欣慰地道,“你离世之后,仍不时去看我,可见你不似姓邵的那般薄情寡义,维洛,我这一生虽坎坷缺憾,但你填补了我心中不少空白。”

    秦维洛心一沉,与简歆之间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那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过往,几乎是是最私密的事,从未公诸于世人,然而,是不是就可以说,简歆最终回到那人的身边,便可以将一切轻易地抹杀掉?

    他对昭涟不住,她却浑然不觉,甚至满心感激,让他的愧疚更深,可是,那一桩事,又是怎么好坦白交代的?为了对简歆一往情深,他给昭涟的,恰恰正是薄情寡义。

    正恍神间,忽听昭涟轻柔地问,“维洛,我有些好奇,那个给了你一个同情眼神的女子,究竟是谁?毕竟你是我的丈夫……”她急切地想要知道,却尽量让声音听起來像是不经意间提起,她一直想知道,秦维洛心中爱的另一名女子,究竟是谁? 她的坎坷,不少得归结于那人,叫她如何能不恨?

    秦维洛合上双眼,头靠在铁架上,“她死了,前不久,与陵王的那场决斗中,他提到所谓贪心之类的话,就是要我全心全意待你,这样,他看着我们在落魄中疼惜彼此,就会有一网打尽的快感。”

    死了?!昭涟一怔,不知是什么滋味,咬紧下唇,“陵王真卑鄙无耻。”

    秦维洛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是,真卑鄙。”

    舒真无缘无故在眼前消失,惊讶的,还有那不断朝火域中扔墨引的火卫,显然不敢相信竟有冥灵能够摆脱束灵咒的束缚,它还走近铁架,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确定后方才急忙隐入阴司城去禀报这一情况。

    荒古殿高大的玄色宝座上,阴司宰有些疑惑地自语,“不见了?”除非地狱亲自解除,束灵咒将会一直束缚冥灵,任是其武功再高强也无济于事,难道说,地狱统治阶层出现了内奸?

    双掌对引开一面微观之镜,苍白修长的手指在正中写下“王舒真”三个大字,镜中便呈现一座桂殿兰宫,只是倏而一闪,场景切换到书房,却只见了那红裘男子在书桌旁批阅折子,内间书房还露出简歆的黄绒衣一角。

    并沒有舒真的身影!难道说,微观之镜也有出错的时候?

    阴司宰眉头微蹙,默念“催镜法”,微观之镜中仍是齐铭宫书房,且停留在书案处一动不动,座上的红裘男子正在批阅最后一本奏折,神色有即将完成的释然,亦隐着将行某事的急切。

    呵,不过是想尽快处理好事务,用余下的时间与简歆颠鸾倒凤罢了,僵冷的眸中泛起更深的冷意,倘若此刻要杀了邵柯梵,造成意外死亡,可说不费吹灰之力,然而,乌措的告诫让他不敢妄动丝毫。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查清舒真究竟去了何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