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沒有闲心去管这些,只吩咐法师画噬灵符,以便去往地狱时携带在身上。之所以不用灵忌符,是出于被发觉时让鬼差或其他为地狱办事的亡灵灰飞烟灭,不留其通报余地的考量。
地狱在哪里?偌大的莽荒,何处是地狱的入口?现在进入地狱,是否操之过急?还能……回來么?
无论怎样,至少是需要进去探一探的。那坐拥阴司城的阴司宰掌握毁灭二界的力量,倘若他不提前做好准备,那么百年之后,即使他孤注一掷地抵抗,怕也远远不是灵魑的对手。
他是莽荒的王,武功,智谋无双,可是到了阴世,却是连一个灵魑也不如,天庭安排的二界力量如此悬殊,是因为“死”终究大于“生”么,万物所归,终是寂灭,只有灭才是无穷尽的,蕴藏在其中的力量亦是沒有极限,只有这样,才可让短暂的“生”听从安排,沒有反抗的余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限定数,无论是阴界还是天庭都不能违背,倘若注定他活到七十岁以上,又怎会终结在地狱?
邵柯梵神色一动,顾虑打消了一些,终于下定决心,按照灭昼和方修所说的方式,闭上眼睛,凝神定想“地狱”两个字,一副空间图景在脑海中浮现,仿佛折叠千层厚,顶层便是华美的苍腾王宫,图景随着额头的微颤幻化似一条长蛇,逶迤展开,沿途的风景依次呈现,荒原,山泽之地,路径,山间过渡带上的村落。
多么熟悉!
难道地狱的入口在阳世的某一处地方,而不是时空空隙间? 邵柯梵不及多想,冥眼追随图景而去。
图景移动得飞快,约莫是他施展隐身术的五倍,很快便到了原翼离国东部,在一座普通山川上略定格片刻,图景下移,一个两壁直削,顶部拱圆的洞在山麓呈现,该处背阳,洞口只隐隐可见石板路向深处延伸。
接着,仿佛有一个无形的人沿着洞迅疾奔跑,洞中幽暗的景致飞快移向后面,消失无踪。在经过一阵暗明交替之后,洞内霍然明亮起來,出现一间洞室,有床,有灶台,有饭桌,有圆凳。这个图景似乎提醒了他,让他的心沒來由地一痛,回过神來时图景正过一个偌大的空间,下部白雾缭绕,一座轻巧的浮桥静止不动,附近无数柱峰探出,低矮的树木攀附其上,绿意绰约,别有一番韵味。
图景在这个空间几乎停滞了下來,缓缓地向前移动着,似乎在告知他什么,似乎又不是。
桥尽头左侧是一个宽广的平台,被拱形的洞壁包围,密密的藤蔓植物从平台边缘抽出,向上爬满洞壁,大多是球兰,龙吐珠,一簇蔟白瓣红芯的花朵垂悬在叶间,平台上铺着浅浅的稀疏落花。
那一点蜂蛰般的心痛随着空间的扩大而膨胀开來,占据整个心间,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为什么会如此痛,是否在前世,曾经來过这里?
然而,他明显地感到这个地方与他沒有任何关联,那种痛,真切却缥缈,近在咫尺却遥远得无法触及,似乎永远无法查到真相。
按在眉心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一下,待强行驱散那个疑问,因意志转移而入眼不清的景致重新清晰起來。
图景自平台向右侧移动,停顿在一扇普通厚实的石门上,静止下來,邵柯梵一动,应该便是这里了。
那石门像是尘封了千万年,与洞壁之间的细缝不亚于石质内部结构的一部分,仿佛只是裂开了浅浅的痕迹,略似门的形状而已。
门的正中横贴一张金黄色的符印,上面画着繁复的图案,字弯弯曲曲,似游动的蝌蚪,诡异阴森,这符印仿佛是铁制成的,熔进了石门中,紧紧镶嵌。
看來,便是这里了。
活人出入地狱的方式与冥灵不同, 冥灵只要知晓口诀,可由任意一个时空点去往地狱,而凡人则需经过专门的路径,并且二者互不干涉,也不相容,正如这洞室之中,曾经居住的简歆和秦维洛无法经过这道门一样。
符印是重烛施法贴上去的,低出周围石质毫寸,字体和图案略微向内凹陷。邵柯梵拉出书案的抽屉,抽出一张薄薄的金黄色铁片,右手执起细细端详,亦是一张符,上面的图案和字与石门上的相同,且浮凸出來,指尖有错落的触感。
通狱二符合嵌,石门洞开,便是凡人入地狱的方式。
念力使得久了,邵柯梵的眉心隐隐微痛,便将“地狱”二字从脑海中撤离,喝下一口清茶定神,嘴角噙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将符重新置入抽屉之中。
百年之后,不投胎,不转世,争夺地狱统治大权,在无尽的岁月中与她相守,不生不灭,再不为人。
生虽美好,虽缤纷,然而生死平等,为地狱王也不见得有什么损失。
记忆犹在,无论幸福还是痛苦,在地狱延续未來,与她的未來,长久得无论抵达何处,也仍可称长久的未來。
邵柯梵轻阖上双眸,只觉得温馨在心中弥漫,为了她,前路多坎坷又如何,为了她,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忽然,仿佛有一粒沉重坚硬的冰冷珠子,砸向他的心底,倏而弹向别处,缥缈,不可掌握,但却真切地存在。
他微微一惊,手覆上胸膛,皱了皱眉,垂下头來,仿佛要看穿内心。
珠子在心壁和心底飞快转移,甚至弹到心的半空时也会沒來由地使心疼痛,隐隐的仿若梦境。凉如冰的触感似是极寒之地而來,蜂蛰般的疼点越來越密集,织成一张网,撑住心间,让他快要透不过气來。
又是那样的感觉,在方才开冥眼的时候,看到洞室,以及偌大的空间时刻骨铭心的感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难道,他以后进出地狱,都要经过那个地方么?那种痛苦让他想要逃离,又有一种渴求去探寻清楚,却无从着手。
邵柯梵下意识地侧头看向书房,浅窄的凸壁前,简歆的双脚一动不动,大片大片的黄衫衣裾搭在白裤上,露出一缕缕白泽光华,仿佛黄色大花花瓣之间透出的白昼缝隙。
除非外出,在王宫内她几乎不穿靴子,几年前的那双公主单鞋已经破旧,她便用莽荒最好的霜槿木制作木屐,用锦绞线织成线拖鞋,并为他做了几双,然而,他堂堂国君,随时有臣将或剑客來求见,怎好意思穿得出來,便像对待宝贝似的,庄重地放入了衣橱上方。
此时她穿着木屐,脚趾细润似根根青葱,微微踮起,脚背光滑仿佛倾斜的玉盘,脚踝若燕雀归巢,划出完美的弧度,可以想象上方的身姿如何妙曼,容颜如何倾城。
每次他都从她双腿的姿势和动作判断她是否睡着了,倘若睡去的话,他便将她轻抱到寝房中,让她躺在舒适温暖的大床上。
此刻,盯着她偶尔轻晃一下的双膝,他觉得那种痛苦更甚了,仿佛冥冥之中,与她有某种联系似的。
“简歆。”邵柯梵忍不住脱口轻唤,却不知道叫她做什么,希望她听见,也希望她听不见。
立起的书卷“啪嗒”一声倒在案上,简歆站起身來,绕过桌案,稍微一折,整个身体显露了出來,浅笑着快走两步,忽然身子一掠,斜飞过來,落到他的怀间,双手搂住他的脖颈,不安分地游移抚摸,仰头注视他的眼睛,笑意盈盈,“怎么啦?”
邵柯梵的手覆在她的背上,下意识地将她抱紧,目光苍凉缥缈,“方才我使用冥眼的时候,看到翼离国山麓的一个山洞中,有洞室,浮桥,藤蔓,小青峰,白雾,石门。”
简歆心一颤,见他凝视着自己的目光充满探寻的意味,赶紧将脸埋在他的心间,“然后呢?”
邵柯梵手轻轻拍打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然后,然后我就心痛了,很痛,说不清为什么,简歆,你知道原因么?”
简歆忍住了想流泪的**,哭,不知是为秦维洛,还是为了抱住自己的人,还是为了她,或是三者兼之。
“我,我不知……我怎么会知道。”简歆试图让自己的口气听起來像是真的。
邵柯梵仿佛是明白了什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追问,垂下头,凑到她耳边,“我很痛苦,需要发泄一下。”
“好。”简歆手抚上他的脸庞,一时心疼无比。
邵柯梵抱起她,一个隐身,便到了寝房。
不似从前,他这次缓慢而坚决,如同铁杵一下又一下地捣着物体,集中全力,对准目标,虽慢,却带着无穷的力道,那一双眸子哀伤多于迷乱,浓浓的散不尽,就那样深沉地凝视她,带着火般的炽热和冰般的清寒,似要将她融了进來。她乌亮的头发散乱枕上,那双男人的手抱住她的头,指尖穿插在她的发间,将她的头当成了借力的地方,时紧时松。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