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说到就到,一场白雪裹住山岭的时候,水二爷打院子里走出来,深秋里他患了一场病,不是啥怪病,是节气放倒了人,高烧,说胡话,还伴着呕吐。水二爷原想撑不过这个秋天了,甚至打人赶紧去万忠台请水老大。说来也是奇怪,平日里,水二爷是怎么也想不起自个还有个哥哥的,只有到了病中,只有感觉着快死的时候,脑子里,才会突然冒出哥哥那张脸来。老了,这症状,不是老是啥?万忠台水老大被青骡子驮来那天,院里生出点小事,顶替冯传五新来的张营长突然想去藏区,指明要拾粮带路。拾粮因为水二爷病着,不答应,惹恼了张营长。不过,张营长没拿绳子捆,而是罚拾粮把岭上刚刚压好的草垫子再翻腾一遍。拾粮心里憋着劲,那草垫子,是轻易乱翻的?结果在翻时,他身后就多出一个人来,顾九儿。顾九儿这一天也是挨了张营长的罚,张营长想吃碗山药搅团,顾九儿愣是不给做,说就那几个山药,还留着一院的人过冬哩,你吃了搅团,旁人吃啥?气得张营长当下就罚他去岭上。张营长自个背着枪,站在岭这头。这是张营长带来的新作风,谁要是惹了事,不拿绳子捆,罚他干活,而且他亲自看着。据说他在队伍上的时候,就是这样带兵的。
张营长三十来岁,但他的络腮胡和一张黑脸让他显得比四十岁还老,这人说起话来是大嗓门,走起路来却是一阵风。他一来就告诉院里的人,他有一个比他还黑的老婆,生了两个娃,但他有五年没见着老婆了。
问他是哪儿人,他不说,他说吃粮呗,吃到哪就是哪儿人。
这人有点怪,比起冯传五,他像个好人,可谁也不敢拿他当好人。
顾九儿陪拾粮翻腾草垫子,翻腾来翻腾去,两个人就吵上了。拾粮这天被顾九儿激得很怒,戳着指头蛋子骂了顾九儿好几句,理也不理岭这边的张营长,愤愤地就给回来了。
他把自个关在屋里,来路唤他吃饭都不出来。狗狗讨好似地端了饭进去,结果很快被他轰了出来。
几乎同时,水家的老弟兄两个,正一把鼻子一把泪,扯着外人永远也听不懂的那些个遥远的事儿。
水二爷能撑过这个节气,不是拾粮给了他啥药,没给,打病下到好,狗日的拾粮只进去过两次。一次,是去给他放尿壶,一次,是去给他穿老衣。结果,尿壶让水二爷摔破了,老衣,让万忠台水老大给扔了出来。“人还没想着落气哩,你狗日的就等不及了,是不是谋算这份家业子谋算得久了?!”这是万忠台水老大头一次骂拾粮,也是头一次站在弟弟水老二的立场上说话。就这一句话,让水二爷懂了,肉再臭,还是一个味道,自家人就是自家人!
水老大临走时说:“撑吧,兄弟,撑过这节气,要是能看见雪,你这命,就还长着哩,比我长。”
没想,他真就给看见了雪。
雪呀,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头的,把天和地连在一起的,是雪。水二爷冲着茫茫的雪野,还有这圣洁的山岭,深深地麴了个躬,心里,更想虔诚地跪下去,磕上个头。接着,他在雪地里,放野地撒起欢儿来,那状,简直比十几岁的烧包娃还令人笑。
拾粮却远没有水二爷这么得意。漫长的秋季里,种药人拾粮遭受了来自方方面面的进攻,包括东沟冷中医,也在某一个黄昏将他唤到西沟,苦口婆心劝了他一黑。那些个话,拾粮只能烂肚里,压根不敢说出来。隐隐的,拾粮觉得,这沟里,峡里,正在酝酿着一场革命,说不定哪天睁开眼,这世道,就变成另番样子了。拾粮不是怕死,也不是不相信顾九儿他们说的那些个话。可他是个种药人啊,一心心想成为药师。药师喜财叔说的那些个话,他一辈子也不敢忘。“党派之争,其实就是自家兄弟拿着刀,你挑我我挑你,朝朝代代,没一个不是在血肉横飞中挑出来的,那些个杀来杀去的事,不是一个药师所为的。…‘生为药师,你得打心底里把‘敌我’两个字去掉,要不然,你种出的药,就是带了心计的,有人吃了长寿,有人吃了夭折。”“娃,记住了,做药师,要的就是心底干净,你身上的血,就要跟马牙雪山的雪水一样,你的两只手,要像你娘当初哺过你的两只奶头,千万不可让他们互相猜忌,互相残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