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妩睡到浑身懒洋洋,方才餍足地撑起眼皮。
天光大亮,几束透过罗帐照进来的光在空中划过道道亮影,照出轻尘点点,如絮飞舞。
“阿妩……”
“嗯?”王妩有点诧异地翻了个身,正对上一副熟悉的眉眼,俊朗英挺,“昨天曹操不是派人来说今日要点将议事么?怎么你还没走?”
“曹公未言时辰,自然是等你。”
“等我?等我干什么?”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女子感觉到了外面的凉意,不自觉地往他怀里凑了凑,赵云极自然地伸手捞住贴上来的小腰,手臂微微用力,正好撑在王妩的背后让她可以靠着借力坐起来。
“子龙!”
赵云正要托着王妩一起坐起来,王妩却猛地拉了他一把。赵云动作一顿,不解地回过头看她。
王妩握着他的手腕轻轻推了一推:“我不去。”
赵云正要掀开被子的动作一缓,脸上慢慢红了起来:“阿妩……”
“三个月前青州城门前的一战,曹军是一触即退,双方的损失都很少,本就不需休养太久。现在时已入秋,今年若还要赶在寒冬大雪之前用兵,调集粮草,点兵列阵,也就只有这几个月的准备了。我们早一刻商定出兵计划,也好早一刻准备……今天,那个……时间不早了,不如……等回来再……”
王妩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微微一怔。然而听了他最后支支吾吾的那两句之后,才发现他这是想多了,跟着一起脸红之余,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轻轻在他手腕上拍了一下,语带戏谑:“你还要再怎样?昨晚的份我还没睡够呢……谁和你说那些有的没的!我是小女子,你是大将军,我说我不去,又没不让你去,耽误不了曹操的军机大事……”
却没想到她话音未落,赵云肩背的肌肉猛地一紧:“不行。”耳根处的红色还没有褪去,眼里的锋芒却好似听到了战场的号角,骤然绽裂。
只一瞬,不等王妩蹙眉,赵云自己也觉得他的反应似乎有点过头,抿了抿唇,反手握住王妩停留在他手腕上的手:“不去就不去,那你再睡一会儿,我留五百精兵……”
“赵子龙!”
赵云话没说完,就被王妩刻意拖长了音调打断:“防火防盗防曹操,你准备防到什么时候?”
回想起来,他们的婚仪上,曹操向长安汉献帝要旨为赵云请封镇军将军。而自此之后,整整三个月,他似乎便再没有离开过王妩的视线。
确切来说,是赵云再也没有让王妩离开过他的视线。巡视军营,操练兵阵,如他当日在高密酒宴上的戏言,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也亏得赵云麾下的兵将早就习惯了王妩一身短褐跟着赵云一起里里外外的跑,早就见怪不怪了。
起先王妩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时间一久,她也觉出问题来。这不是新婚蜜月的如胶似漆,赵云这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落单!
被王妩一语道破所想,赵云不由窒了一窒。
他不知道防火防盗和防曹操有什么关系,但曹操诡诈,已是先入为主的印象。纵然他与王妩有同门之谊,纵然他承诺宁做一世权臣,亦不主动篡汉,甚至还给出了青州自治的条件,赵云也总是下意识地要把王妩隔离在曹操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外。他相信曹操的才略可以如他所愿,尽快地平定乱世,安民于流离,若他只是一个人,既然决定和曹操联手,那他定会毫无保留地相信曹操必有旧恨不究的胸襟气度。
可王妩……他却不愿冒一点点风险。曹操和郭嘉之间的芥蒂是王妩一手所成,他将郭嘉推到战场的那一刻,便等于砍断了自己最得力的臂膀……
“曹操不是好人,这我知道!可你别忘了,我也不是好人。现在也应该是他防着我们翻脸,而不是我们防着他。现在就算没有孔丰平在,我只要收一收手……”说到“收一收手”,王妩还作势攀着赵云的手臂用力捏了一下,“曹操别说调齐粮草准备出兵,他手下几万兵马什么都不做,这个冬天都得饿着肚子过。”
若是有一日,赵云愿意解甲归田,那她就站在田垄上看他种田,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赵云是身披战袍,银枪白马的战神,战场拼杀,无往而不胜。若非如此,若终日被她绊在军营闺房之中,那当初还不如直接和甘宁一同出海,占领新大6去。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浪漫是浪漫,可王妩从来就不是空求浪漫的人,她讲究的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小女子脸颊上还带着初醒的红晕,好似未化的胭脂,手心微凉,捏住他的手臂,指尖掐入肌肉的触感酥酥麻麻,一边说着自己不是好人,慧黠的目光却是晶亮如星,更似星星火苗,赵云只觉得身上的血脉都在一瞬间变成了无数引线,一同被点,嗤嗤地烧起来。
不知为何,罗帐之中,王妩骤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几束光亮里,细致纤细的锁骨如惊鸿一瞥,便被麦色紧实的背脊挡了个严严实实。
“曹操不是找你议事么?你要迟到了……”王妩的声音细得如同刚出生的小奶猫,这一回,音调却是不自觉地拖长,短短两句话,说得耐不住地轻喘。
赵云回答得很快,声音粗得低沉,压抑的喘息显得中气不足:“曹公未定时辰,何来迟到!”
片刻前还气势汹汹掐着别人手臂的手不知不觉攀到了宽阔的肩膀上,畏寒的小女子舍了温暖的被窝,直奔更温暖的地方……
青罗帐,红木床,低喘阵阵。
一样的儿女情长,不一样的英雄气短。
***
十里长亭送人行。
黄昏时分,漆红的亭角斜飞,半黄的枯叶挂在亭檐,铺落亭阶,残阳如血,照得一片红黄交错,斑斓得如同巨大的花毯,轰然铺陈。
十里亭中,郭嘉迎风而立。依旧一袭单薄的青衣,依旧腰悬长剑,依旧修眉薄唇,浅笑凉薄。只是,恍若隔世,愈发清瘦。
“你就算准了我一定会来么?”王妩最看不得他那一副万事料定的模样,可恨偏偏十有□□就是被他料准。
昨夜曹操遣人来给赵云传话时,也有人给她带了一句话。
“卧龙跃马终黄土,何时看,美人帐下犹歌舞?”
王妩在高密酒宴上嘲讽郭嘉的两句后人戏作,被他加了三个字,意境顿转,又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所以今日赵云终于起身去见曹操时,她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出了城,来为郭嘉送行。
算准了么?
郭嘉缓缓摇头。传那句话的时候,他也不知道王妩今天会不会来,他甚至没想过王妩可能根本就不会来。
他只是想到了,就做了。
一念及此,郭嘉不禁微微一怔。他做事向来思虑周详,这种没有思量,没有权衡,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莽撞冲动,几乎从来都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冲动莽撞,却是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你就这么走了?”没等到意料之中的反唇相讥,王妩心里的戒备也慢慢放松下来,盯着他被秋风吹得扬起来的衣襟下摆,不禁有些出神。
乌发如云,眼睫轻颤,眼前的女子微微低着头,习惯性的抿唇,一如那夜癫狂酒宴上的初见。
“刘备败出徐州后,反主动投于主公麾下,言其为汉室宗亲,主公为汉臣,他与主公便该是同朝为臣,而非执戈相向。”郭嘉轻叹一声,唇角轻扬,勾出一道微妙的弧线,似微笑,又似嘲讽,“嘉当时曾劝主公杀之以绝后患,然主公惜其麾下猛将,思虑再三,终将他困于长安禁宫。刘备羽翼被折,自然不甘,惹出些乱局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此间有你周旋,帐中定策有若,领军拼杀有子龙,我此去长安,若能幸平北方之乱象,主公无忧耳。”
这话说得好听,可也只有王妩听得出其中的惨然。因为她心里最清楚,当时曹操不杀刘备,多半正是因为郭嘉要杀刘备。因为那时候,郭嘉说的任何一句话,他都要思虑再三,又都不敢信。
而如今固然因为扣押了刘备,能借他的名义驱使关羽张飞,但刘备在长安闹出来的动静,想来若是能时光倒流,曹操宁愿在战场上与这两个万人敌战一场,也要当时干净利落地将他一刀宰了。
曹操防了汉献帝的衣带诏,防了长安内乱,却不防刘备将念头动到了彪悍的西凉军上。才安分下来的马腾父子,又打着马娆失陷青州的旗号,在曹军的背后,蠢蠢欲动。
这一副几乎都是源自王妩之手的乱局,如今,又要郭嘉去收拾,而这似乎,也和王妩脱不了关系。
信任这种东西,如同一个玄妙的天平,一旦打破,就算两边再加回同样的砝码,要回到原来的水平线上,也得要等那一阵失衡的乱摆彻底过去之后,才能复于平静。
现在的曹操与郭嘉,就是处于这重加砝码的乱摆之中。
就像是吵了架的小两口,无论是曹操还是郭嘉,此时都需要远离彼此,好好静一静。
但曹操绝不可能放郭嘉离开,他不会冒险让这个绝世的鬼才有丝毫效力于他人的机会。而以郭嘉的性子,之前是不解,是郁结,如今事情挑明了,他便绝不会令自己再屈于这份尴尬里。
乱象初生的长安,在此时便神奇地成了一个难得的避风港。
微凉的秋风吹得王妩披风的下摆猎猎作响,郭嘉说了这一大段话,语声一顿,忽然伸出手,将王妩额角被风吹乱的几缕碎发绕了绕,挂到她耳后。
王妩微微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垂在身侧的右臂轻轻绷直。这个距离,只要一抬手,小巧的弩箭就能从缚在她小臂上的臂弩里射入郭嘉的心口。
仿佛全没感觉到她瞬间紧张起来的防备,郭嘉笑了一笑,古井似的黑眸轻描淡写地往她小臂上轻轻扫过一眼,旋即目光抬起,越过她的肩膀,落到了即将西沉的夕阳晚照之上。
“嘉此番不及恭贺,子龙就要出征了。”
出征?
“曹操准备向袁术动手了?”想起早上的事,王妩微微蹙了眉。赵云说,寒冬不宜用兵。现在距离入冬最多还有三个月,再算上调集粮草,点兵列队的时间,根本就不够长途行军的。算算时间和距离,王妩也就只能想到距离徐州不远的袁术了。
只不过,袁氏兄弟一个寡断,一个急躁。势力壮大如袁绍如今也是落得个身死势落的下场,志大才疏又心胸狭隘的袁术,曹操又何必非要赵云出征?
“袁术?”郭嘉笑着摇头,云淡风清,说出来的话却是犹如惊雷在耳,“主公早年便遣人结交张公祺,我原不知其意。现在看来,主公属意已久,要趁着孙伯符立足江东未稳,而刘景升据荆州而无为的时机,兵出两路,大军南下江东,乱荆州之心。而另一路多半是要子龙领军西出,通过汉中,奇袭益州。”
“等等等等……西出益州?西蜀?”
郭嘉的话里信息量太大,又习惯性地称人都称字,王妩一下子有些混乱,皱着眉在脑海里理了半天方才理顺。
天下三分魏蜀吴,而如今曹操魏国未成,后方还乱得要郭嘉匆匆赶回去镇压,居然就想着要一举把东吴和西蜀都拿下来?
这是想统一想疯了吧!
还有,要让赵云去打西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居然要让赵云带着骑兵上蜀道!
他以为这是拍蜀山传,奇幻片啊!
郭嘉看着王妩的脸色精彩纷呈地越来越红,长长的眼线随着眯眼的动作微微上挑,如同一只随时就会伸出爪子挠人一脸血的暴怒猫咪,不由朗声大笑起来。
“都是疯子!”王妩怒极,猛地呼吸了几下,稳定了下情绪,压下心里极度想抬手射他一箭的念头,恨恨吐出四个字,转身就走。
身后,郭嘉笑声渐歇,声音朗朗:“放心,主公虽不长于兵事,却最善于时机掐算,谋定人心。此时出兵看似莽撞,却是恰逢江东人心未定,汉中不思战,益州之主又暗弱无功之际,此行最大的变数不过是荆州刘景升是开门而降,还是与孙伯符联手一战。主公若得荆州,则西通巴蜀,与子龙前后用兵,益州沃野,再险塞也有攻破之法。而若孙伯符得了荆州,江东防线前移,我军从青州走水路绕道长江之后,他两头不得兼顾,必定退兵。”
王妩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踏着马镫跃上马,高高举起手向后使劲挥了挥,一声轻喝策马往南面曹操驻于城外的中军大帐方向奔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