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途稍稍绕了一下,先去找范成。
不得不说,公孙瓒始终不将兵权交给公孙续,也不是全无道理。公孙续虽是将门之子,却只知费尽心思和他争兵权,全无将兵之才。
骑兵为冲阵之锋锐,却不善守城。因此即使白马义从为天下之骁骑精锐,也素以先锋之姿横扫疆场,挫敌锐气,却是从不用作镇守城池。就是赵云当日带了五千骑杀入青州之后,也是弃马执弓,以双足立于城头,据城而守,这才有了王妩用数百伤兵驱马,以千军万马的声势生生镇住了趁夜偷袭的刘备。
而如此浅显的为将之道,公孙续竟似不知。
即便他带走了公孙瓒麾下的骑兵,即便他留在青州的兵马绝不会任公孙续调动,剧县之中却尚有从幽州起便跟着公孙瓒一路征战的精兵上千。郡府之内,更有数百亲卫日夜持戈,严阵以待。
这些兵士,方才是守城之利器。而这些亲卫,只要不涉公孙瓒之令,郡府的守卫布防,正是全由公孙续一手安排。
若是这些亲卫在赵云手里,郡府内外虽说不上固若金汤,却也足以能令人望而却步。可现在……
区区一个凉州马娆,就能在郡府之内进退自如,甚至潜入前堂议事之侧暗探军情!
如此布防,王妩身边无人,赵云怎能放心?
然而,赵云却没有找到范成。
他在城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从他回来时特意留在城门口处接应传令的兵士口中得知,范成在一个时称之前,已然快马出城。
回想起他方才提起要范成回郡府时王妩的神色,赵云顿时恍然——这少年,多半是又被王妩支出去了。
纵然微恼,赵云决断得极快,当下不再耽搁,立刻传令,调集三百精锐,汇合于城门外十里之林。
待三百兵马旌旗摇曳,马蹄如雷地整装出现在城门口时,已是斜阳西垂,日暮时分。
陈匡单人单骑,立于城楼下,一人一马,身影被夕阳拉得极长,投于地下。待赵云与那影子前止步勒马,他便举手向赵云遥遥一礼:“子龙一路辛苦。”自然得好像昨晚他根本不曾见过赵云,而赵云真的就是刚刚从徐州回来一样。
赵云连忙回礼,持缰驱马走近,与他并肩一处,放松了缰绳,令马儿缓步走入城内。
“凉州来使已知马腾之女连夜以箭叩城,又窃探我青州军报,言辱主将,现正与少将军‘商议’此事。”
陈匡说到“商议”两字时,稍稍顿了一顿,面上还带着谦谦士特有的笑容,语气之中却是透出一丝讥讽。
马腾与曹操战于长安,固然眼下尚是势均力敌之局,可曹操不惜任何代价的强攻还是令他头痛不已。遣使青州,本意是为探一探公孙瓒的态度,不全指望青州能如他所愿,两头夹击曹操,至少能令公孙瓒作壁上观,同时也令正不惜任何代价强攻不退的曹操能心生顾忌,稍缓攻势,让他喘一口气。
哪知马娆却闯了那么大的祸。
赵云不由微微一笑,不用说,这种时候将马娆的下落和作为透露给凉州来使的,除了王妩,还能有谁?
刺探军情,可大可小。好好谈一谈,漫天要价,也不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还能给公孙续添一把乱。
可陈匡却用了“商议”一词。显然公孙续并没有开什么高价出来。
“阿妩这回可要恼了。”赵云不由觉得可惜,生生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依王妩的性子,还不知要懊恼成什么样子。
王妩显然并没有如赵云所想的那般失望,她甚至半点都不关心公孙续和凉州来使谈了些什么。
公孙瓒吐血昏厥之后突发高热,呓语惊叫不断。王妩之前荐医被公孙续所拒,此时军医束手,公孙续又要应付凉州来使向他讨要马娆,又要应对当时在场,目睹公孙瓒是如何变成这样的诸多兵士的反应,愤慨惊幽,焦头烂额,心慌意乱之下,便又想起王妩所说的“神医”来。
赵云回到郡府的时候,正逢张仲景药石针剂齐下之时。公孙瓒命悬一线,郡府本就不堪的守卫已然大乱。赵云不及随陈匡一同去见王妩,当即强行插手防务,整令调兵,巡防驻守,全盘接手。
那三百兵士都是从战场上的尸山血海之中走出来的,即使刀不出鞘,手不开弓,一身血气肃杀,却自有一股任何刀锋强弓更难以企及的锋锐凶烈,摄人心魄。只三百人,令行禁止,脚步铿锵,却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所到之处,令人心悸的静默仿佛有噬魂之力。
***
赵云忙着布防时,好不容易脱身得闲的陈匡正在和王妩说起他和公孙续一同见凉州来使的情形。
“马腾矫诏!”听陈匡说凉州来使根本拿不出所谓的天子诏令来,王妩大惊之余,却更是不解。
曹操提兵入长安,打的是勤王护驾的旗号,甚至连如骨鲠在喉的并州袁军都顾不上了,这个时候,光是冲着凉州马超之名,曹操也断不会主动去招惹马腾。那这两家打起来,就只有马腾主动出兵这一种可能了。
而若是马腾也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他凉州与司隶相隔最近,相较曹操于衮州,他们于青州,更是经营日久,根基深厚,全无后顾之忧。万不会非要到曹操带兵打到了长安他才想到这一点。
这种情况下矫诏求援,难道就不怕平白让曹操诬他与郭汜李傕同为乱汉之辈么?
陈匡瞥了一眼无意识在木案上来回轻叩的纤长手指,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微微一笑:“马腾将羌兵,初至长安乃为董卓所邀,然其时董卓伏诛,长安乱于李傕郭汜之手。马腾几番与此二人交战,皆不得胜,方才退回凉州。他虽无天子诏令,但这乱汉之名,还断栽不到他头上。”
他语声一顿,目光从木案移到王妩面上:“阿妩,你忘了一个人。”
“嗯?”
“你从曹营回来时说,曹操进兵长安,除了挟天子以令诸侯,还要做什么?”
是刘备!
王妩眼睛一亮,豁然开朗。
她怎么忘了这只白面老狐狸了?以刘备的心思,自然不会傻傻地相信曹操邀他同去长安,便真的只是要借用他汉室宗亲的身份而已。明知是请君入瓮之计,可诱饵实在太大,又容不得他不将计就计。
他本就比曹操晚出发,徐州距离又远,若是曹操赶在他到之前平定了长安之乱,那他无疑就是真正的自投罗网了。
所以,他只能让长安更乱,乱得曹操无暇布局,乱到他安然抵达长安,面见天子,借天子之口,行皇叔之权!最好还能拖得曹操兵粮耗尽,让他浑水摸鱼!
李傕郭汜为长安之乱的源头,马腾又和李傕有隙,而刘备又负皇叔之名……使人说服马腾与他夺长安,显然要比曹操更能令人信服。
刘备这火中取栗之计自然而然,又顺理成章。当然,马腾显然也自有算计,不甘为他人做嫁衣,耗尽了自身兵力。这才想借兵青州,让公孙瓒也分担一下。比起昔日尚有同窗之谊的刘备,公孙瓒显然与曹操更难相容,巨鹿之围,天下皆闻。
再者,长安的局势,青州鞭长莫及,公孙瓒兵力再强也无法直接插手,而此番若是依照马腾所言,亦或是为报巨鹿之仇,出兵击曹操后方,马腾定长安,刘备一举翻身,到时候再以天子之名给个虚名封赏,全不花半点力气。
这其中的缘由绕了好大的圈,王妩想得费力。一点一点,凝神想了半晌方才慢慢将其中纵横交错的关系理清。
她长长舒了口气,只觉得头脑有些发沉。
这些古人……脑子都是怎么长的……
但转念又一想,现在曹操肯定也是和她差不多的想法。招刘备,没想到却招来了马腾,身在局中,显然他更为头疼。更有甚者,他身边明明有个智绝天下的鬼才,他现在多半还不敢用!
想到这里,王妩一扫方才的沮丧,展颜笑了出来。
曹操现在越乱,将来她的胜算就越大。挟天子,她阻止不了,但刘备此举,却是无形间为她的谋算赢了时间,叫她岂能不喜!
真不知道他日刘备若是知道了这一点,又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王妩想起他们初到青州,刘备趁夜袭城,却被她这个“假赵云”吓得连连喊话叙旧情,待到张燕如从天降之后,她露出本来面目时,刘备那几乎悔断了肠子的铁青脸色,不由笑得更是欢畅。
赵云重新安排好郡府内的防务,这才快步来找王妩。刚转过回廊,正好听到王妩轻快明朗的笑声从半开的门内传了出来。全没有半点他之前担心的懊恼之意。
“阿妩……”赵云快行几步,叩了门正要入内,却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陡然转身,便看到范成瘦削的身影如一阵风般地向他旋了过来。
王妩听到赵云的声音,欣然起身。
哪知半掩的门方一拉开,却正好看到范成砰地一下,摔在她足前。
王妩吓了一跳,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赵哥!”范成一路疾奔,等他注意到赵云时已经来不及收步,只是本以为两人会撞在一起,却不想赵云却在最后一刻突然侧步闪开,于是他……
王妩挑了挑眉,有些疑惑。
以赵云的身手,怎会任范成就这摔在他面前?
抬眸的一瞬间,却意外见到赵云在她的目光下竟有一瞬间不自在的……狼狈?
赵云这是……故意的!
王妩一下子了悟,可同时却又不敢相信。就算是恼范成……又被她支出去了,赵云不是追究他违令之责,而是故意令他……摔一跤……
赵云从来就不是记仇的人,更何况,他心里清楚,范成会被王妩支着走,也是因为那些事要么确实都极为重要,要么便是与他相关。但就在方才看到范成朝他没头没脑地飞奔过来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自己几个时辰之前的那一通好找,鬼使神差地,脚步就这么往旁边滑了出去……
镇定沉稳地清了清喉咙,赵云侧过半边身子,将范成从地上拎起来,顺势避开了王妩的目光。
“这是什么?”陈匡听到动静,也起身出来走出来,恰看到从范成手里跌落出来的一团布帛。
白色的布帛半掩半开,露出几道粗墨潦草的涂画来。
王妩目光微凛,蹲□子,将那布帛翻折起来的几个角在地上完全摊开。
布帛上画的是一副奇怪的弓弩构造草图。说是弓弩,可弩上又带了一个细巧的小匣,匣内还画了数支羽箭,上下垒成一排,最下面的一支,恰恰卡入弓槽之中,弓弦扣入,临阵待发。
陈匡见多识广,赵云又熟识弓马,虽只有这寥寥数笔,但他们却一眼就看明白了这究竟画的是怎么样的一把弓弩。
挽弓引箭,需长期磨练,一军之中数千兵士,往往能持弓者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而弓弩却不同,只需端平于肩,扣动机括,便自有力度,准心还有望山可观,入门极易。然而弓弩上换箭却需将箭矢仔细地卡入箭槽之中,极耗费时间,远不及挽弓便捷迅速,因此战场之上,只能做冲锋之时的第一波攻势,威力有限。
而这幅图中,数箭并垒,每一支射出之后,上面的一支箭就会自动落入箭槽之中,机括也同时随之再次扣紧,根本无需费事费时地更换箭矢……
赵云不禁微微色变:“此图出自何人之手?”
王妩在看到这幅画的同时,似松了口气般,慢慢站起身子,向赵云摆了摆手,示意他先等会儿再问,转而望向范成,问道:“他怎么说?”
跑得急了,又跌了一跤,范成的一张脸通红,但一看到这幅画,就立刻精神起来:“那小子奸猾得很,先是问了我这是谁的主意,自己却半天不说话。好容易画了这个给我,说的又是一通胡话。”
“他究竟怎么说?”王妩又追问了一句。
范成看了看赵云,又看了看陈匡,咬着唇,满面不忿:“他说,此弩之法,他也曾想到,只是若箭多则弩重,不利兵士背负,此弩虽得了换箭之时,却失了行进之速,一得未必能偿一失,是以弃之。”
见王妩微微蹙眉,他犹豫了一下,随即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什么弩重不利背负!有力气的人总比会挽弓的人多!我看这小子就是见此弩精良绝妙,为了抢功,这才胡言乱语,好证明这真就是他早就想到……”
“这主意确实是他所想。”不顾范成一脸惊讶,王妩目中绽出粲然笑意,“只不过,背负不动就不要背,这弩照样能杀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