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难得的纯真之色却仿佛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无踪。诸葛亮转而又露出那副少年老成的神色,只一双眼中,看着王妩的时候多了几分独属于这个年纪的跃跃欲试之色。
诸葛亮的目光在王妩垂落下来的衣袖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能透过衣衫的布料,看到她和赵云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却马上又抬眸,迎上王妩的目光:“徐州固然物产多资,兵民几多,然前有曹操大军压境,后有袁术虎视相觊。夺徐州,纵事成,也必将成为曹袁两家联手之敌,势难挡也。今汉室虽倾颓如覆,却仍为天下正统,若能趁此天子蒙难之机……”
王妩不由暗暗吃惊,不想诸葛亮却是和曹操想到了一块儿去……
或者应该说,他是和历史上的那个曹操想到了一块儿去。先入长安,借汉天子之名,名正言顺,收天下之兵。只不过一个是要累世之奇功,千古之忠名,一个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图的是天下至尊。
若非此曹操已非比曹操,奉迎天子,只怕还真会让诸葛亮抢了先。
然而,王妩转念又一想,若真是那样,曹操也不会无故追杀诸葛亮,诸葛亮与曹操无仇,怕也未必就能想到这个釜底抽薪的主意。
可见这世上的事,纵有他们两个打破常规的存在,终也是有其因,方才有其果。人算也好,天算也罢,一环扣一环,却不知终究要绕了谁进去?
王妩只觉得赵云的手将她轻轻一捏,显然也是震惊于诸葛亮年纪如此之轻,就已经能有如此长远的目光……
她不动声色地回握了一下,却毫不客气地直接打断了诸葛亮的话:“晚了。”
“曹操早已于两月之前,相约刘玄德一同挥师长安,奉迎天子。子龙此次去徐州时,正逢刘备应召北上,算来,两人也差不多要汇合了。若是脚程再快些,只带轻兵快马,想来再过两日,就能到长安城墙下了。”
这个时代的消息实在是太不灵通,加上曹操和刘备又是刻意隐瞒了行踪,诸葛亮则连日东奔西跑,先是被吕布追杀,又随着张燕赶路,竟是全不知道此事。
获悉这最稳妥之策被人捷足先登,诸葛亮一时极为郁闷。面色铁青,清秀的面容几乎皱成一团。
然而这郁郁之色也如同先前一样,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任激流汹涌,俱藏于平静的海面之下。
诸葛亮沉思了片刻:“曹操多谋,麾下又多猛将强兵,联公孙,克袁绍,定衮州,夺冀徐,几番连胜,兵马势大,现又挟天子之威,此诚不可徒与之争锋也。”
身负血仇,却要忍辱避其锋芒,何其悲愤!
此时的诸葛亮到底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说到这里,垂眸瞥到自己身上的孝衣,想到无辜惨死的叔父,和惊惧成疾的幼弟,不由恨色难掩,沉痛万分。
而偏偏曹操又势大如此,别说抗衡,他将胞弟远远送走,甚至还不能让曹操知道他身在青州!
这就好似身处一叶孤舟,于狂风巨浪之中上下颠簸,随风浪摆弄,听凭生死,无半点反抗之力。
悲恸愤慨之下,许是方寸已乱,心神失守,一股天地之间无依无靠,无处容身的孤寂感油然而生,竟是逼得这早熟的少年声音微微发颤,再难维持那表面的平静。
他语声顿了顿,阖了目,一连深深呼吸了好几口,这才慢慢恢复过来,再睁开眼时,眼中慢慢恢复了清明。
王妩心下恻然,她一直要避免和曹操正面相抗,这才迟迟没将主意打到寻找诸葛亮出山上来,直到获悉了曹操真正的身份,才彻底接受了这一战在所难免的事实。
若是她早一点动这个念头,想来诸葛玄便不会身死。这个少年也大可做他才华高绝,清华如云的名士,不用背负这恐怕是一辈子也难以尽雪的血仇,纵与曹操为敌,至少会活得轻松得多。
赵云像是感觉到了王妩的黯然,松开和她握在一起的手,在她手臂上拍了拍,难得主动,又大大方方地顺势搂住她的肩头。
王妩抬头向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实际上,现在的她,说一句见惯生死,虽有些矫情,却也不为过。就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心底的这一份情绪,究竟是在难过些什么。
张燕见状,偷偷侧目瞥了云姜一眼,却正好见到云姜也向他望来。凤目盈盈,长眉含情,直看得他心中大动,那誓与天下英豪一争长短的万丈气概顿时尽皆化作万种柔情,不知不觉,他伸出手,将方才掐得他虽不怎么疼,却狠狠吓了一跳的那只手紧紧捞住。
诸葛亮对四人之间的动作恍若未觉,扬起脸,眼角还隐隐泛红,眉宇间却已没有了悲戚之色,唯有一股强大的自信,志在必得。
“要谋曹操,先需摒除后患。亮有上中下三策,可助赵将军袭取辽东。”
“辽东?”赵云不禁心头一凛。
私下里,他也和陈匡谈及过辽东之事。一来,辽东始终位于幽州之后方,若是与曹操联手,极有可能会在他们相战正酣之时从后面出兵,令他们首尾相顾不及。其二,公孙瓒曾亲口许诺将王妩送嫁辽东公孙度之子,这虽是当初陈匡算计公孙瓒时伏下的一招后手,后来又有曹操求姻之事,令公孙瓒不再提及此事,但当初那一诺日后究竟要如何善后,却始终是赵云心里的一根刺。
可公孙度世居辽东,水军之利,远征高句丽,更是所向披靡,威名远扬。加上辽东之地,南向以海为界,天然的屏障,可谓是固若金汤。
而白马义从纵骑术精悍,骁勇锋锐,却是不谙水战。要想拿下辽东,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不管不顾地以骑兵正面强攻。
而若是这么做,无疑是将后背尽数暴露在曹操的眼下,自取灭亡。
赵云和陈匡商议了许久,这才终是极不甘愿地将这个念头放下来。好在幽州疆域,有老将严纲驻守,只要他们阵前不遭大败,公孙度却也不敢多生是非,白白送公孙瓒一个出兵之名。
而王妩却不知是受了公孙妩对自己要被打包送嫁的残余印象的影响,导致她对辽东这块地方始终兴致缺缺,亦或是相较古人,她到底少了那一份放眼天下的全局观。
打一开始起,王妩就下意识把那极北苦寒之地从脑海里删了去……
此时听到诸葛亮提及辽东,王妩心里突地一动。
青州与辽东两地各呈一个小半圆,一个接壤幽州,一个与幽衮相邻,另一面,却是隔海相望,距离并不远。而若是这两地能打通……那即使幽州还在公孙瓒手里,徐州又落入曹操手中,青州和辽东俱是环海之地,物产极丰,辽东更是面向鲜卑部族,那里还有良马无计……
想得再远一点,长江以南的吴地,不也半面靠着海么?
王妩突然有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豁然开朗,双眼发光。
有青州为支点,拿下辽东,诱惑实在太大。
张燕和赵云对视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悸动。
若说一开始他还对王妩问计于诸葛亮不以为然,自诸葛亮提出和曹操动向出奇一致的抢入长安城,借势汉天子后,也不由收起了小瞧之心。
再加上一个这般年纪的少年,竟能看着身上的孝衣,在不管不顾报仇雪恨和立足自强之间稳妥地选择后者,这等隐忍和魄力,就算是换做他,他自问也未必做得到。
诸葛亮语声只稍稍停了一刻,半点也没有故意卖关子吊胃口的意思,就直接说了下去。
“亮曾听闻,公孙幺女与辽东定下姻好之约。赵将军可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以送嫁为名,旗鼓大张,引得辽东戒防。而同时却布精兵从山路取道,隐藏行迹,围辽东……”
王妩笑了一笑,她只听到诸葛亮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名为送嫁,实则夺城,虚虚实实,攻其不备。这个计策非但可行性极高,甚至在公孙瓒这里,也极容易蒙混过关。
然而,以她为饵,赵云定不会赞同。
果然,诸葛亮话还没说完,赵云便已经沉了脸色,举起一只手,凌空虚按,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
“不行”两个字,斩钉截铁。
诸葛亮却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有这反应,脸上不露半点惊讶之色,只目光在王妩身上一转,点了点头,便又续道:“若取上策,亮可保三月之内得破辽东。而中策,则取借他山之石以攻玉。”
“辽东东南临海,北方与乌桓,鲜卑相邻。一旦引胡兵自右北平入境,转攻辽东,辽东太守公孙度不备之下,他引以为屏障的海水便成了阻得他无路可去的绝地!待他向白马将军求援之时……”他又朝王妩看了一眼,“白马将军却多半未必愿意出兵。而赵将军便可要他开距青州最近的乐浪一郡城门,领兵渡水,再与驻守在幽州的铁骑两相呼应,一举平定辽东!”
“不行。”这回,一口回绝的却是王妩。
诸葛亮一本正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出乎意料的不解之色。在他看来,上策要用王妩为饵,赵云会反对,理所当然。然而这个中策虽然要多费些功夫,还要和胡人商谈,但成事的可能性却同样是极大。
“幽州与胡人逢春季通商,只需待得半年,引胡入境并非难事。再算上征战之时,虽较上策为久,一年为限,却也足矣。而一旦辽东大定,再由幽州兵马转而攻其后方,同时许以通商不禁之策……”
王妩深深吸了口气,不让他再说下去:“不用多言。引胡入境,绝不可行。”像是想到了什么,王妩的眼神倏然幽远,就连斩钉截铁的语气也跟着带上了几分飘忽不定的尾音。
有些事,古人可做,可王妩却不能做。
引外族入境的事,她做不出来。通商是好事,但引兵入境,却无异于引狼拒虎。
王妩抿了抿唇,随即用力呼出一口气,好像要将什么回忆一同呼出去。她拉回目光,向诸葛亮轻轻一笑:“别急,不还有下策么?”
诸葛亮被她抚慰似的柔声轻语一堵,心中不解更甚。他看向赵云,又看看张燕,正待再劝,却不妨赵云也跟着王妩点点头,问他道:“下策又当如何?”
若再过得几年,诸葛亮或许还能沉得住气。亦或是再过得几年,他能在第一时间想通王妩为何不愿引胡入境。以他的心智才谋,当然不会引狼拒虎。引兵入境,更是自有后手,确保能让着胡族进来,也能将他们赶出去。
而此时,他正值年少气盛,又才平复不能立刻一雪血仇的心境不久,揣着极大的自信一连提出两策,皆被彻彻底底地堵了回去,甚至根本还来不及说出他的“后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