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生共死,对她一个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而言,几乎只存在于传奇般的史册话本记载之中。就算在这个时代,寡妇易嫁,鳏夫再娶,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与赵云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两心相知,即使说不上灵犀之通,却也很有了几分默契。但终究是距离谈婚论嫁尚远。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王妩心中的天平开始慢慢倾斜,微妙得令她几乎全无察觉。直到生死一线之时,“一起死”这三个字,如此顺理成章地说出口,她才顿时恍然。
没有一丝勉强,没有一点犹豫,就连她心中一直念及的不再受任何人约束的自由,似乎也在天平的另一端变得轻飘飘起来。
天下虽大,除君之外,却无旁人!
不是为了一个男人要生要死的冲动,也不是天上地下,除这一人之外,一双眼再看不到旁人。若有朝一日,她真能自决自事,没了这个男人,除了柴米油盐之外,又能剩下些什么?
仿佛心里最深处最隐秘的地方被轻轻碰了一下,翻搅起血液激涌,似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却又似满满的,充斥着身体上下每一寸。
王妩忽地笑了一笑,有些自嘲的意味,却又好像是挣脱了什么桎梏似的,全然放松又洒脱。
趁着赵云还在发愣,王妩站起来将粗绳一头打了个登山结,将那尸体的两只手腕反绑到身后,另一头高高甩过嵌入树干的巨大铁箭,在自己手臂上绕了两圈。
王妩将绑在手腕上的心衣拆下来,塞到赵云手里:“我数一二三,你就推开尸体,按住伤口。”
贴身的布料细软轻密,还带着些微的体温,触在指尖,好似发烫一般,令赵云陡然醒过神来,意识到这布料究竟源自何处,他五指收拢,紧紧攥了,反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我害怕得很,你要快点带我离开这里。”王妩在赵云的手背上握了一握,好像要将他因失血而变得冰冷的手暖起来,尽管她自己的掌心里,也是冰冷一片。
“好。”赵云的声音不响,却令王妩心安。
“一、二、三……”
王妩站起身来,将粗绳倒扣在肩膀上,借手腕与肩膀同时发力,向前缓缓迈出一步。
树干和铁箭被骤然绷紧的粗绳扯得吱嘎作响,在静夜之中显得尤其突兀。赵云心头微微一凛,一手推在尸体肩膀上,一边细听周遭的声响。
黑压压的山林里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的声息动静,不闻杂乱的机括之声,也没有脚步声,好像那些伏击他们的人都已经撤离了。
沉重的尸体两相受力,一下子倒仰了起来。那支穿透了尸体,又扎入赵云肋下的铁箭,一头被这向上的力道带着,一头的箭镞却又嵌在赵云的身体里,两相受力拉扯,大量的鲜血沿着箭身涌了出来,有那兵士的,也有赵云的。
赵云一声不吭,却是冷汗如雨,扶在尸体肩膀的手越收越紧,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发白,微微发颤。身上的力气仿佛随着血液一同流逝,他的脸上、唇上,全无半点血色,想腾出一只手去拔箭,剧痛之中,却是分毫不能移动。
王妩咬了咬牙,又往前走了两步,将粗绳缠到距离她最近的树干上。见那尸体终于是和赵云分了开来,这才匆匆转身而回,蹲□,将那红色贴身布料从赵云手中抽出来,另一只手则探到赵云中箭的地方,握住满是粘腻血渍的箭身,顺着向上的力道,猛地用力拔起。
铁箭向上随着尸体从粗绳的套圈中的翻落而插入更深,一上一下两股血箭,骤然从两个方向喷洒出来,王妩的眼前立刻蒙上了一层血色。
容不得她生出一丝一毫恐惧,手下温热的男子身体猛地一挣,王妩强睁着眼,以最快的速度双手一上一下交叠,按住了还在一股一股往外冒血的伤口。
赵云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王妩的手背上,极慢极慢地吐出一口气,向她扯了一下嘴角:“我没事。”声音难听得就如同他们身边还在嘎吱作响的树干。
“闭嘴。”王妩的声音也好听不到哪里去,她用力闭了闭眼,不去想自己现在满脸都是血,满手都是血的模样。
去你的伤不及骨!
铁箭好像一根长矛,威力极大。虽然隔了一个人,赵云自己也有意识地避开了要害。铁制的箭簇却仍然携着余势,狠狠地刺体而入,绞着血肉,方才力尽而停。又怎会伤不及骨!
抛在一边的箭身满是鲜血,根本分不清哪一截是从赵云身体里带出来的,也就无从得知赵云身体里的伤口究竟有多深。
王妩双目紧盯着自己的手,压着伤口的力气片刻不敢松懈。这个时候,她只能指望血止住了,赵云便不会有生命危险。
也不知过了多少,王妩的腿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她捻了捻手指,上面黏腻厚重的血液已然凝结,赵云伤口处的血应该是止住了。
然而,交叠在一起的手还没有完全从伤口上抬起来,他们身边的火把忽然发出轻微的“噗”的一声,火光蓦地一晃,尽熄灭。
眼前陡然一片黑暗,王妩心生一凛:“子龙?”
她压低声音,轻声叫了一声,然而手掌下的身体全无反应,搭在她手背上的手冰凉如水。
王妩慌起来:“赵云,赵子龙你别吓我……”
黑暗中王妩脚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两条腿上好像扎着无数细针,酸麻得她连坐也坐不住,身子一歪,干脆在赵云身侧倒了下来。
耳侧传来男子的细微得几不可闻的呼吸声,王妩心头总算定了定,伸手摸到赵云的胸口。
手掌下,男子胸口的肌肉坚实有力,随着忽轻忽重的呼吸起伏不定,紧贴着掌心的心跳节奏急促,脖颈下□□在外面的肌肤传来的温度有些灼烫。
这是……发低烧了。
“没事……”陷入昏睡中的赵云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声音,突然迷迷糊糊地嘀咕了一句,往脖颈这里抬了抬手,却在碰到王妩的手之前就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头顶的黑云散开了些许,却还是还没丝毫月光,只有寥寥数颗星子,稀疏又孤寂地挂在天上,黯淡无光。
而远处的天边,一道白线,却预示着黎明终于即将到来。
王妩曲起腿揉了揉紧张了许久的肌肉,正要翻身起来拿了水囊给赵云喂一口水,却在侧身耳朵贴在地面上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沙沙的响动。
是脚步声!
王妩的心口一沉,那些沉寂了那么久没有动静的伏击者还没有走!
她狠狠吸了口气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凝神屏息再细听了一下。声音很轻,动静也很小,她分辨不出是哪个方向传来的。若非正好躺在地上,贴近地面,根本不会察觉不到。
而就在这个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一声骏马嘶鸣,王妩眼前倏然火光大盛。
突如其来的光亮迎面而来,明晃晃地映入她眼中,令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瞬间感到无比炙热灼痛。王妩忍不住先举起手背挡住了眼睛,全然来不及思考。
只听一人笑语:“卧龙跃马终黄土……说得倒是不错。”这人说话的声音里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淡漠疏离,明明是温和的笑语,到了他口中,却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清冷之态。
王妩心中狂跳,勉强睁开眼,正对上眼前一双亮若晨星的眼眸,似笑非笑。
郭嘉!
一瞬间,犹如醍醐灌顶,那高密酒宴始终不曾出手的五百刀斧手,那消失在去往黄县路上的一小股曹军,冀州的军情,徐州之围……之前所有的疑问一下子在她脑中串连成线。
“酒宴之上招降不成,就在山林中赶尽杀绝。这便是鬼才郭奉孝的手段么?”
王妩看似好整以暇地语带讥讽,实则被那一双眼看得心头一阵悸栗,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强撑着没有立刻往后退,然而眼角的肌肉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抽颤。
眼前的女子明明紧张惊惶得要命,却仍然倔强地仰着上半身跟他对视,郭嘉眉峰一挑:“鬼才?”长袖轻拂间,却是向后退了一步,神色之中露出一丝饶有兴味的探究来,似对王妩冒出来的这个称呼极为感兴趣。
但转瞬之间,这一丝兴趣就散了开去,他的语气仍旧淡如春水,唇角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熊熊火光之下,皎洁如月,好像面前的满地血腥与他全无关系:“那又如何?”
幽深如古井般的目光转向黑黝黝的山林远处:“自古慈不掌兵,嘉总不见得还会是心善之人。”
郭嘉这回没穿白衣,换了一身青色衣袍。负手而立,坦然而言,橘黄的火光在他衣袂袍角上闪耀如大片金色的绣纹,山风吹起广袖,少了酒宴之上的张狂作态,瘦削如孤竹的身姿飘然欲仙。
不过这种时候,王妩的眼里一点也看不出什么仙家气质来,这个人是鬼才,只当形同鬼魅!
头顶逼人的压力骤然一松,王妩不由暗暗吐了口气,好像要把满腔的惊慌恐惧,无措彷徨一起吐出去。
她以一种不太好看,却干脆利落的姿势手足并用从地上爬起来,作势拍了拍臀后的尘土。然而拍完之后才发觉自己的手上俱是血渍污迹。
她抿了抿唇,四下一望。远远近近举着火把围着他们的数十人个个身穿深色短褐,背着长弓,腰悬箭囊,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好像天塌下来,也和他们全无一点关系。一匹高头大马被一人牵在手中,左突右挣,后蹄猛踢,那人却始终牢牢扣住马辔,丝毫不放松。
王妩心中微微一动。再看向郭嘉:“既是如此,你还来做什么?”
只要再一轮密箭,筋疲力尽之下,他们甚至到死都未必能想得到自己是怎么死的。慈不掌兵是不错,可她并不觉得郭嘉是那种喜欢看人垂死挣扎,或苦苦哀求,或怨毒怒咒的丑态。郭嘉智计无双,当然不会做无用之事。他非但没令人直接放箭,反而现身相见,若说没有目的,可能么?
郭嘉徐徐挑眉,似没想到她能想到这一层。他微微颌首,像是赞许,又好像是直接承认了王妩的猜测。唇角勾起,轻轻吐出三个字:“来找你。”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