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在,往来的百姓都远远地绕着城门而过,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兵士指指点点,既有好奇想要过去一探究竟的,也有顾虑重重,担心兵祸再起的。
层层人墙后面,随着一声声兵刃相击的脆响,剑光凛凛,寒如霜雪,却是两个人分别执剑,正在对战。
其中一人身着玄甲,身高体阔,五官清秀,正是张燕,而另一人却是衣衫褴褛,身形瘦小,头发蓬乱得遮住了大半边脸颊,露出来的小半边脸也是污泥一片,看不清长相,只有一双乌黑的眼眸凛凛发亮。
两人交手,孰强孰弱,本无悬念。那人手中长剑点点如雪,剑法颇佳,奈何腕力不足,长力也不够,和张燕斗了这小半天,显然已经手足发软,没了气力,没两招就不是被张燕震飞长剑,就是倒退飞跌出去。
只是这人每一次退后,急喘数口后,又仗剑冲了上去,盯着张燕的眼神却比手中的利刃锋锐,好似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非要不死不休。
而张燕明明稳占上风,游刃有余,甚至不用仗着人多,举手之间就能夺其性命,却是狼狈不堪,一面打一面退,还不忘阻止兵士上前帮忙擒拿那人,每一次将人逼退后还连连大喊:“算我怕了你了,我给你赔礼成不成?你别过来!别过来啦!不打了成不成……”
赵云三人入城就见到的是如此奇景,一个艺高一筹,却满场逃窜,一个屡战屡败,却越战越勇,再细一看,连那人所用的长剑,都是张燕军中所制!唯一的解释,只有张燕曾做了什么对不起那人之事,名不正而心虚,这才如此步步退让。
如此一来,他倒是真不便立刻出手了。
其实,在场哪一个看热闹的人不如此认为?再加上带兵的将军,被一个一身破烂的流民追着打实在是旷世难见的好戏,就算有担心兵乱而想要逃出城的人,一时之间,倒也舍不得走了。
范成当先跃下马,替赵云和王妩在层层成围的兵士中开路。
王妩身在青州郡府一事军中虽然知道的人不少,但她大多都以戎装混在熟知内情的亲兵里示人,普通兵士只当白马将军那个任性乱跑的女儿终日在戒备森严的郡府之内,就算面对面见过她,也都没放在心上。
此时原本围着看热闹的兵士突然见赵云的马前坐了个发鬓乱钗横,却眉目清婉的女子回来,十分的注意力立刻有八分从张燕那里转到了王妩身上。
王妩才注意到那追着张燕不放的流民一双黑亮的眼眸中百折而不饶的神情似曾相识,就发现自己一下子从旁观者变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往赵云怀里一缩,却突然想起了这副神情源自何人!
再细看那人的身形,高挑纤长,若是男子自然是过于单薄,而若是女儿身……
王妩眼睛一亮,顿时认了出来:“云姜?”
她这下总算知道为何张燕要特意找人来向她喊救命。
云姜当初北上辽东的途中被张燕掳劫,当做礼物送给公孙瓒。现在人打上门来,张燕理亏在前,既下不了狠手反击,又不想挨打,不找当时设计助她脱身的王妩来救,又去找谁?
不过,云姜现在的样子,和那时的长眉明眸相差甚远,就连王妩都不能一眼认出来,却不知张燕又是如何认出来的?
云姜本和一拨流民一起入城托庇,不想才一进城门就正好见到张燕带兵巡城,旧恨难解之下,夺了兵士的兵刃就上前拼斗。
她不是不知道张燕有心相让,可越是如此,张燕那清秀得不像男人的脸上玩笑似的笑意却刺眼得令她越是窝火,再回想起当时被绑作礼物送入幽州时那几欲昏厥的惊恐,她更是银牙咬碎,恨不能一剑在那张脸上劈一条印子出来。
云姜全副心神都咬牙切齿地放在张燕身上,全没看到王妩和赵云如此高调地出现,更没发现围着她的兵士齐刷刷转头。她手中的长剑刚好又是一下刺空,顺势翻腕上撩,手腕被张燕扣住,正要反转倒削,陡然间听到有人叫她,身形微微一震,手上死命卯足的劲道立刻松了几分,长剑铮的一声,脱手而出。
“你怎会……”话问一半,看到王妩身后的赵云,云姜黑亮的双眸中惊诧之色立时化作了一丝了然,紧接着却又突然蹙起眉,跺了跺脚,懊恼道:“早知你也在,我又何须……”直到现在,总算有了两分女儿家的意态。
王妩也不管现在自己双脚离地有多高,直接往前一跳。赵云眼疾手快地在她腰里拎了一把,免得她落地时伤了脚。一个跳得随意,一个扶得自然,除了早就知道内情的张燕和范成,看得一众兵士险些脱落了下巴。
看这架势……府中那位怎么办?
云姜虽没那些兵士那样诧异,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一线钦羡,再看王妩,衣衫沾土,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将挽未挽的头发散乱地披了一半下来,脸上也是灰扑扑一片,除了那双灿若星辰的漆黑眼眸,一副出色的五官都给遮得模糊了。
“怎么弄成这样?”云姜皱了眉,拍了拍她肩头,见轻灰如烟般腾起,她连忙嫌弃地往后退了半步,掩住口鼻。全然不记得她现在的形象,连男女都难辨,王妩和她比起来,简直是干净齐整得不得了。
统共只见了一次的的两个女子,纵然初识并不算太愉快,再次见面却说不出的熟稔亲切。
“你不也一样么。”王妩撇撇嘴,有意无意正好挡在她和张燕之间,“先跟我回郡府再慢慢说,这里那么多人,跟看猴儿似的。”
见云姜侧头又瞪张燕,王妩干脆上前半推半拉地拽她走:“走走走,先沐浴更衣,养养精神,你若还要打就继续打,反正张燕就在剧县里,跑不了的。”
“郡府?”云姜的脚步突然一顿,转头在王妩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神色几变。又转首向赵云看了一眼,眼神忽地黯淡下来,却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激动之色,在眼底摇曳如暗夜噼啪爆裂的小小火花,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握紧。
王妩没发现她的异常,顺着她的目光,看赵云稳稳当当坐在马背上,腰背挺直,英气朗朗,一点也没有下马的意思,眉如剑,目似星,威仪凛然。
王妩脸颊微红,抿唇挑眉间,眼波流转,转回头又拉了云姜一把:“不管他,赵将军不巡完城防,不便下马。”
“不便下马”四个字说出口,王妩不由低了下头,脸上的红晕直接蔓延到了耳根。
***
离开了一天一夜,郡府中一切依旧。王妩和赵云将孔融留在府中的仆从粗役都打发了出去,或编入军中,或发地令耕,就连一些年纪小的,也送到城北伤员营和伙房中帮手。
战乱过后,城中民心浮动,人口凋零,在这以人口为主要发展力的时代,根本没有压榨童工一说。在王妩看来,反倒是像孔融这样白白将这些人养在府中扫洒撑门面,浪费生产力,更为罪恶。
反正她对孔融已经全没有好印象了,改造郡府人力资源分配一事上,全无压力。
不想等王妩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却不见了云姜。
她心下诧异,急急在偌大的郡府中转了好大一个圈,最后又绕到大门口,这才找到了那站在照壁跟前发怔的女子。
“愣着做什么?”王妩上前拉了她一下。没想到,云姜突然手腕一翻,一把扣住她的脉腕,神色凛冽地低喝:“这郡府里的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人呢!”
她一连串的发问,声音发颤,焦虑忧急的心境放然于眼底,幽深却又一眼可见,看着王妩的眼神仿佛寻不到幼崽的母兽,绝望而危险。
“发什么疯呢!”王妩莫名其妙地被她吓了一跳,手腕上传来的痛感告诉她,那里肯定多了一大块乌青。挣了两下挣不开,也不由火往上冲,提高了声音:“城里城外荒地没人耕,米粮没人送,孔融都跑了,再白养着那么多壮劳力,所有人都喝西北风么?”
云姜一怔,方才那急切深刻的情感自眼中一点一点沉下去,神色黯然,慢慢地松开手。
王妩赶紧掀开袖子看了看,果然,雪白纤细的手腕上,一团红印模糊,估计晚上就能出现乌青了。
云姜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眼中闪过一丝歉然,缓了缓微乱的气息,下一句话带了几分试探的小心翼翼:“那……原本……这里的主人又去了何处?”
“什么主人?”王妩没好气地抬头,心里被云姜如此激烈的反应激起狐疑来,细细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可云姜混在流民中时故意在脸上抹了灰泥,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双满是不安的眼睛。
她心中微动,冷静下来,揉了揉手腕上的红印子,目光闪动,一字一句地说了孔融弃城弃妻弃子女的事,一边紧盯着云姜的反应:“我们自入城以来,就一直在寻孔北海家人的下落,以安青州世族之心。”
云姜垂下眼,双手藏在袖中握得死紧,胸膛起伏不定,显然心中极为激荡。王妩看她神思不属地走进内堂,轻轻眯了眼,默然跟上去。
云姜沿着左拐右弯的走道绕到后院,自顾自推开一间房间的房门,熟练地翻出一件浅黄云纹曲裾,又掉头往灶间方向行去,好似全没看到身后跟着王妩这个大活人。
这一回,王妩却没有跟着去,而是留在那间房里四下打量。
床榻的木料暗沉,上蒙罗帐,四角悬挂香囊,香气却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凑近了才能隐隐约约闻到一些,显然是个女子的闺阁。可墙面上却悬着一柄长剑,床榻前摆着案几,案几上还有一把剑。
这间房王妩之前也进来过,只不过她自入青州之后极少穿戴女子衣饰,她又没有住别人房间的习惯,就连夜晚入眠也是挑了客房,是以只在难得的闲时粗略扫了一眼。
王妩随手拈起一支木质的发钗,转笔似地在指间来回打转,目光漫无目的地停留在窗棂上,心里的怀疑越来越盛。一面却又不敢相信会被她碰到这么巧,这么狗血的事。
寻了整整两个月没有下落的人,竟会自己送上门来?还和她有交情?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感叹梗在喉口,令她一时心中忐忑起来。要是是她自作多情,脑补过度,到头来竹篮打水,岂不是白高兴一场么?
她正纠结翻转,眼角余光突然瞥到有人影从门前闪过。
“什么人?”王妩手指一转,将发钗横握在掌心,上前了一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