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知道她的意思,却眉头微皱,看了一眼正向他们徐徐走近的陈匡,犹豫片刻,转而在张燕肩头一拍,手上用力:“擅离便是擅离,飞燕兄擅违军令,若不立刻回去,云可要依军令行事了。”
张燕眼睛一瞪,正要反驳,却发现肩上赵云的手确实用上了劲力,另一只手还扣着他的手臂。
他统领黑山军多年,粗豪犷爽,却是粗中有细。知道事有不对,嘴上还在不满地嚷嚷,脚下却是很配合地立刻跟上了赵云的脚步。
陈匡目光微闪,向两人点了点头,再行到王妩面前,微微一笑,拱手一揖:“子龙已支开旁人,阿妩有话可以说了。”
王妩余光瞥到赵云和张燕的身影在门口一晃即逝,她定了定神,用力捏了一下手里的竹简,将它置于石案上,徐徐展开:“袁绍之甥高干败逃之时遗留此卷,信手翻来,其中乐羊食子一篇,我颇为不解,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听到高干败逃,陈匡稍稍愣了一下。只一瞬的失神,接下来,虽不解王妩何意,却还是一派淡然地向她解释道:“乐羊领兵征中山国,置亲生儿子的性命于不顾,食子震慑敌心,此事载于战国策。”说到这里,他皱了下眉头,话语一顿,露出个不赞同的表情来,“然而,匡以为,无家不可立国。忠者,应当家为先……”
他话还没说完,垂下的目光从竹简上随意一扫。
竹简正翻到那一卷,熟悉的笔记,将他没说完的话,一笔一笔写得清楚……
当然,旁边还有高干的批注。高干称他以字,子兴。
只两个字,阳光照着竹简上的字,好像将他一直深藏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也一同照得明明白白。
“原来……”解惑,解的不是书中之惑,真正的疑惑原来在于此处。
王妩抬眼看他,想问清楚。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该从何问起,沉默了许久,才问出一句:“先生与袁绍是旧识?”
“不错。”陈匡认得干脆。
王妩却对他这个回答很不满意,皱起眉继续追问:“我不明白,恩怨情仇,沾亲带故,什么样的旧识?”
陈匡一声长叹:“主公帐下猛将如云,白马义从,铁蹄纵横,然勇则勇已,却无远虑之士为他谋划。本初……袁绍,就让我借故投于主公麾下效力,先许以小胜,趁主公骄兵自恃,再诱以伏兵。如与张郃两万大戟士一战,主公以少胜多在先,等到磐水再战时,自然会生出轻视之心,大意不防……”
他露出个苦笑,磐水一战,人算不如天算,本是一出公孙瓒必败的戏码,却哪知道,横里杀出了个常山赵子龙。
王妩听到这里,突然想起磐水一战之后,公孙瓒乘胜夜袭信都,却铩羽而归,还身受重伤,险些废了一条手臂。那晚在中军帐中,公孙瓒似乎依稀说过,那次夜袭,正是陈匡的主意!
可那却又是在陈匡要公孙瓒布置兵力防范袁绍袭营时,公孙瓒气急败坏的责备之语。若陈匡为袁绍内应,大可什么都不说,那夜袁绍袭营,公孙瓒全无准备,只怕能全身而退,已是不易。
陈匡的用意,王妩愈发迷茫起来。
这次不用她再追问,陈匡便自己说了下去:“袁绍袭营,也是我与他一早的定计。只是,那天晚上,主公伤重而归之后,匡却在子龙营中见到了一个人。”
他目光在那竹简上扫过,嘴角牵扯,抿出一道自嘲的笑意:“忠者,家为先,方可立国。可笑我那时还在为磐水的不利为袁绍筹谋,浑不知家门已成血染!阿妩可曾记得甘陵姚奉?”
甘陵是王妩和赵云第一个一起去的城池。
王妩想了想,脑海中浮现起一个一身锦衣,却一身污渍,连狼吞虎咽啃干粮时都像一只受惊的小羊一般的小小少年:“甘陵相姚贡的独子?”
“不错。”陈匡袍袖一拂,脸上渐渐凄凉的笑陡然变成滔天的怒意,“我亲妹嫁于姚贡,那姚贡纵是韩馥亲信,袁绍担心其威胁他冀州牧的地位,多加防范,哪怕将其困囚也未尝有错。但我甘冒奇险,以身作间,潜伏敌营,难道还不够抵其一命!偏要夷其满门么?我为其拓疆,他却杀我亲族,飞鸟未尽,良弓先断,如此背信忘义之徒,若非阿奉,我……”
陈匡胸膛起伏,龇牙裂目,一贯清癯淡然的脸上涨得通红,情绪激动,几不成声,恨极怒极。
看着陈匡额角不断跳动的青筋,王妩瞬间都明白了。所以那一夜他才会突然要求公孙瓒布兵防守,坐下圈套,等袁绍上门自投罗网。所以一年来,他时时为赵云解说兵法,为她藏拙,为他们谋得青州的一战之机。所以这一次再次对战袁绍,公孙瓒又能得以大胜。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她那时候扮演知心大姐姐,套取甘陵城内袁绍动静的附赠品!
本以为那次她和赵云获悉袁绍在磐水的部署,险之又险地挽回磐水败局便是得到了回报。哪知,更大的回报,却是在陈匡这里!
若不是这么一出,公孙瓒就算在磐水不一败涂地,也迟早被陈匡这里应外合的无间道给玩死。
见王妩惊讶又了然的神色,陈匡最后苦笑一声:“本想灭了袁绍,报我家门之仇后,便辞主公而去。这件事,将永远无人知晓……”
“也罢,欲人勿知,莫若勿为。袁绍大势已去,灭亡不在几日,你要杀要剐,匡无怨无悔。”
陈匡长长吁出一口气,又恢复了那个万事在胸,字字珠玑的儒雅谋士模样,负手而立,坦然微笑。
兜兜转转,证实了这个玩无间道的高手,可是王妩却一点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因为她还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赵云送走张燕,从门口走进来,见陈匡一身潇洒,而王妩却是一脸纠结,刚向王妩投了个询问的眼神,王妩便拧着眉头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心中的猜测一旦被证实,赵云心里“咯噔”一下,尽管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不愿相信。这一年多来,陈匡于他,亦师亦友,沙盘论兵,指点江山,何等和睦,何等亲近!
腰间的佩剑徐徐出鞘,右手握得死紧,几乎要将那剑柄生生握断,利刃的寒芒将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映得森冷而刺眼,映出陈匡云淡风轻的容颜。
“且慢。”
听到背后利剑出鞘的声音,陈匡甚至阖上了双眼,却不防王妩突然出声,出乎意料之下,不由微微一愣:“阿妩还有何赐教?”
“敢问先生,家父可有望称雄于天下,南面而称王?”王妩问得认真,语不惊人势不休。
陈匡大吃一惊,脸色急变,目光急急向赵云一瞥:“怎可如此胡言!”
虽天下大乱,汉室却仍为正统。这也是为何即使群雄并立,手掌地方生杀大权,却始终没有一人敢称王称帝,因为任何一人只要在这时候表露出这个念头,无疑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被套上反贼祸乱的名目。
王妩却轻描淡写地扯扯嘴角:“先生方才也说了,父亲刚猛有余,独缺谋虑,若非先生之助,连袁绍都难攻克,又何谈统御天下?而以父亲宁可战死疆场,也不屈身于人的刚烈性子,他日……”
她上前几步,在赵云手背上轻轻一推,呛的一声,归剑入鞘,说出口的话却是片刻不停,字字清晰,亦如金石之音:“先生若要走,我不拦你,今日之事,以前之事,父亲都不会知晓,也不会有其他人知晓。只望他日疆场相见,先生手下留情。”
陈匡勃然大怒,愤而拍案:“匡背弃袁绍,只为家仇!你竟以为匡是苟且性命,只知名利而背信弃义,择主另事的势利小人么?”
赵云目光一凛,侧身将王妩挡在身后。王妩却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拍,示意无妨。
陈匡见王妩容色淡然无波,心中的不甘之意顿时为之一结,不由一怔。突然间,他反应过来,盯着王妩的目光多了一份不可置信,手指在竹简上敲了敲:“事已至此,我若不走,你还敢瞒着主公?任由主公用我的计谋行事?”
王妩轻笑一声,也伸了手指在竹简上轻敲:“事已至此,先生都敢献计,我又为何不敢用?”
陈匡一愣,旋即朗声大笑:“有理有理!从今以后,匡每出一计,势必要先考虑为今日之事避嫌,可胜不可败,可进不可退。相比之下,用不用匡的计谋,却全在你心中决断!”
陈匡一开始说的是公孙瓒用他的计谋,而王妩接的话却是自己敢用。陈匡心绪起伏极大,一时没听出来王妩说辞中的小小花样,再接话时,反倒是顺着王妩的口吻,也没发现自己被绕了进去。
笑声落定,陈匡又向赵云看了一眼,脸上再次浮现出一年以来王妩无比熟悉的那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神色。只不过之前,是劝她将那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马镫收好,而这次,却变成了:“此番高义,匡铭记于心。只是方才之言,阿妩还要切记,以后不可再向任何人提起,任谁都不可。”
“先生多虑了。”知道他说的是公孙瓒南面称王之事,顾忌的是赵云,王妩连赵云的神色也没去看,微微一笑,直接轻飘飘的一句。
而赵云也仿佛全不记得王妩方才的话,仿佛全没听出来陈匡言中的顾虑,同样轻飘飘地接了一句,直接将话头岔过:“天色已暗,再不去城北,可要迟了。”
王妩无需顾忌赵云会拿着她的话头对公孙瓒不利,无需解释,无需关照。赵云也根本不会去想王妩是否会对他有所顾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