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这时却不得不承认,这种吼法,毕竟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若是在荒郊野外,胆子小一点的还真有可能把这当成是山魈厉鬼的嘶吼之声,然后被生生吓死。
现在,王妩同行的这一百多名兵士中,大半还未上过战场的新兵就被吓得面无人色,不由自主地挨在一起,一步一步往后退缩。
王妩皱了皱眉,听声音,赵云尚在那批不知来路,不知数量的骑士之后,应该是回程的路上看见了他们纵马扬起的烟尘正向着营地的方向而去,故而作啸示警。
若是寻常赶路的商队,或是流民散军,听到这样气势磅礴的啸声定会退避三舍,以免遭受不必要的损失伤亡。哪知这批人里面显然另有高手,非但不退,反倒是被赵云的啸声激起了斗志。
总也算是见识过战场的人,最初的震惊之后,王妩尚能保持冷静。眼下的情况,赵云距离不会太远,就算对方来者不善,看之前烟尘的规模不大,人数想来也不会太多,纵有几个是厉害的,他们这里好歹还有一百多人,若是都能冷静下来,列阵迎敌,只需守得片刻,赵云就能赶回来。
四下一看,王妩从距离她最近的那名尚在发愣的骑兵手上夺过马鞭,一步跨上了马车,一手扶住车厢的木框,趁着那啸声和吼声慢慢消退的机会,另一手用尽全力,将那鞭子狠命一甩。
长长的马鞭带着尖锐凄厉的呼啸划过空中,最后“啪”的一声脆响,仿佛抽在了众人的心尖上。
“堂堂男儿,还未见血,就要后退么?”王妩的声音虽远远及不上方才那啸吼的声势,甚至还因之前在平原城下和刘备军中一来一去的喊话而有些黯哑,却是字字清晰,用尽了力道,足以将众人被声音震散的心魂都拉回来。
她回手举起马鞭,遥指前方渐渐从烟尘之中露出面目的数十骑骑士:“莫不是我幽州铁骑之中,能战者,只有一个赵子龙么?”
霞光如血,仿佛为王妩周身都镶上一层金红色的光晕,曲裾绕膝,将含苞待放的少女身体包裹得挺拔秀丽,如画如诗,不似凡人。一字一顿,清润而稚气未脱的眉宇间是与年纪极不相符的英气锐利,身姿笔挺,看不出半点惧色。
扶着木框的手不经意用力,却一点也觉不出未曾打磨光滑的木质表面侧过指腹的粗粝。王妩很紧张,但经过昨夜的尸山血海,她告诉自己,再怕,也要牢牢压在心底!
“列阵!都给我拿起弓箭!各归其位,列阵迎敌!”长鞭再次落下时,终于有了回应,王妩不懂如何发令,但厉声之下,金刃相击之声虽然还是有些杂乱,但到底营寨之中还是兵戈林立起来。
步兵中自有弓箭手,手持强弓如满月,利箭上弦,白马义从长枪如林,横于阵前。
“哈哈哈……”来骑驰近,一共三十八骑,个个以黑沙涂面,好像来自地狱的拘魂无常,以少挡多,在王妩他们一百多人面前,却毫无怯色。
当先那人手执一把和脸色一样黑黝黝的长刀,脸型瘦削,一双眼睛明亮之极,见了王妩一阵大笑,笑声也如之前那吼声一般震得人心魄发颤:“幽州铁骑?好大的威风,某今日便要来战一战这幽州铁骑!”
“战铁骑?”王妩嗤的一笑,突然收了鞭子,挺直了背脊,语气之中满是轻蔑,“我还当是你故意趁我主将离队,气势汹汹地来与我这小女子作战的呢。”
“好厉害的小女子!”那人微微一怔,眯了眼上下打量王妩。却举起一只手,示意身后诸人退后,掉转马头,竟是大大咧咧地反迎向赵云疾奔而来的方向,将自己的后背露在白马义从的长枪之前!
如此大意……王妩目光一闪,心口砰砰急跳,一个念头好似梦魇般不受控制地闪入脑中,立刻侵袭了她所有能思考的能力——若是她立刻令白马义从背后冲上去,能有几分胜算?
只稍稍迟疑的功夫,蹄声愈响。
斜阳余晖之下,白马成队,仿若从天上飘下来的朵朵白云,载着马上骑士如风一般疾驰而来。赵云仍是一骑当先,迎风策马,白色的披风在身后伸展,如巨鹰展翅,从云从龙。
奔马在距离那些人三步之遥陡然收步,马长嘶,枪龙吟,马背上的人不动如山,只身匹马,却有一股穷尽天地都不可撼动的风华气势,集尽所有人的目光。
“好一个离队的主将!”那人眼睛一亮,注意力立刻从王妩身上转开,抚掌大笑,“既已归来,可敢与某一战否?”
赵云目色沉沉,喜怒不辨,淡淡往王妩身上掠过,不答反问:“胜如何?败如何?”
“胜者为首!”那人高高举起长刀,身后三十多骑立刻四散而开,让出一大块地方来。厚重的刀背势沉力重,寒光凛凛的刀锋微微侧转,将斜照过来的阳光光圈反射到赵云脸上,俨然示威挑衅。
“好!”赵云既不报自己的姓名,也不问他的,眉峰一动,手腕微抬,长枪斜指。招未出,势先起,一枪之势,压得漫天霞光顿失颜色。
话音未落,那人长刀已挟着万钧之势毫不逊色地向赵云当头斜劈下来。
赵云不避不让,枪尖挑起一点寒芒,如银龙破海,后发先至,直取那人喉间要害。
那人刀势虽沉,刀锋一偏,方向立变。电光火石之间,“当”的一声巨响,长刀劈上银枪,赵云手腕一沉一带,银枪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他手里飞速翻转,刀枪相交之处,连续爆出一连串火星。银枪点点,眨眼间从刀锋之下脱出,反重重敲上厚重的刀背。
这两人一个力大势沉,劈山斩浪,一个抖刺迅捷,变化无端,黑刀银枪,黑面白袍,翻翻滚滚,仿若银龙斗墨蛟,直到霞光渐渐在天际褪去炫彩,他们还没分出高下来。
王妩在车板上站得腰酸腿软,一颗心从一开始紧紧提着,到看到赵云赶回来松了口气,随着两人交手的时间越来越长,又渐渐提了起来。
一开始她还能看清他们一刀一枪的出招,但几个来回之后,他们越打越快,枪尖刀锋上的劲气所到之处,烟尘滚滚,碎石翻滚,遮掩了他们身形的同时,也逼得围在他们周围的人不得不往后退,就连跟随赵云一起回来的十几骑也被隔在远处,不得近前。
突然,只见两道人影自烟尘中飞掠而起,银枪长刀高举,在空中一连数十下相击,又复落下。
烟尘中,战马急嘶,只听扑通扑通两声,却是那两人战到酣处,不及看脚下地势,双双滚落到被烟尘遮了个严严实实的溪水之中。
赵云头发披散,身上的白袍已不知飘落到了哪里,背脊上昨夜的伤口又崩裂开来,血迹透过缠绕伤口的绷带渗透出来,在溪水中化成缕缕游丝般的红线。但他却浑不在意,从溪水中站起身来,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握枪正待再战。
那人也不比赵云好多少,唇角带血,额头上也多了一道触目的血痕,发髻斜到一边,狼狈不堪地从溪水里站起来后,也学赵云的样子,伸手抹脸。
然而他涂在脸上的黑沙先是被汗水浸透,再在溪水中一泡,尽数都糊了开来,在这么一抹,一张脸上顿时变得黑白相间,斑斓交错,好似山中一只花斑巨猫,偏偏还瞪眼舞刀,极为好笑。
赵云见了他的模样,不由一滞,脸色连连变幻,带着唇角也微微抽动。终于,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满腔的战意化作纵声大笑,一双精光湛然的眼中,满满都是前所未有的开怀快意。
那人本也要持刀再打,乍听到赵云的笑声,他浑身因剧斗而激得翻涌的热血尚未平息,生生被这豪气冲天的笑声逼得缓了一缓。
迷惘不解中,那人被赵云笑得气恼起来,眉眼一轩,正要发作,忽地瞥见自己满手掌上糊的黑沙,陡然想到自己现在的面貌。
他举着手掌站在齐膝的水中愣了片刻,随即头一仰,也跟着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随手将长刀往旁边一抛,弯腰捧水,狠狠洗了把脸:“痛快痛快!好一条好汉,好一个常山赵子龙,算来,某与你还是同乡。可惜此地空有溪水而无酒,如若不然,某定要与你痛饮三百杯,岂不更痛快!”
洗去黑沙,那人再站直身子,露出一张眉目清雅,鼻梁高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的脸来。却没想到,如此粗豪刚猛的一个汉子,却是长了一副质彬彬,书卷气十足的清秀容貌!
也难怪他要用黑沙涂面,若非刚才那一场酣畅淋漓的打斗,谁能想得到一个长得这样弱弱模样的人,能拿起沉重的宽背长刀,还和赵云战了个不分伯仲!
许是见惯了别人看到他真实面貌时的诧异表情,那人也不恼,向赵云一抱拳:“某乃黑山张燕,听闻白马将军将与袁绍战于磐水界桥之侧,特来相助,哪知道路上只耽搁了两日,就听闻了袁绍大败的消息。因此,特来会一会一战定袁绍的常山赵子龙。”
“我道是遇上了何方英豪,竟有如此武艺,”赵云眉峰微扬,也抛了长枪,还了一礼,“原来是黑山的飞燕将军。公孙将军大军距此向南,快马半日可到,将军远来相助,云代主公先行谢过。”
“不去了不去了,”张燕挥了挥湿漉漉的粗厚手掌,带起串串飞溅的水花,连连摇头,“某是来帮忙的,可不是来讨便宜的。白马公孙胜局已定,某若再去,倒像是不出力只讨便宜功劳的小人了。还是下回,某直接去幽州上门拜会,堂堂正正,免得坏了黑山军的名头。”
说出来的话粗豪磊落,配上他那张清秀雅的容貌,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黑山张燕,拥重兵数万,良驹千匹,驻于中山。出身为贼,却审时度势,主动率众向朝廷递表请降,受封平难中郎将。董卓之乱时,曾率部与各路诸侯一同出兵征伐,因其身手灵矫,武艺过人,在冀并两州之中,声威赫赫。
他成名远比赵云要早,又是朝廷亲封官位,但赵云也只敬他直率坦诚,人如其刀。
赵云虽然老成持重,但他一身技艺罕逢敌手,只要执枪在手,凛凛威仪自生,锋锐气势陡现,年少技高的傲气绽然如辉。
方才那一场棋逢对手的大战,于赵云而言,实在是难得的畅快淋漓,令他心里不由升起惺惺相惜之感。此刻听张燕言辞豪迈,胸怀大畅,哪里还管得上他长得如何,虚虚拱手,极自然地就应了下来:“既如此,云在幽州候将军虎驾。到时候,云自当备上美酒,与将军痛饮三天三夜!”
“好好好!”这话显然也极对张燕的胃口,他一连说了一串好,又甩了甩两手的水,蹒跚着走上岸,扯了马过来翻身跃上。正要策马而行之时,却又转身遥遥向王妩抱拳作揖,扯开了嗓门:“白马公孙之女疾驰三百里之高义,某佩服得很,今日一见,某多有得罪,惊吓了公孙女郎,还望多多见谅。”
惊吓?
王妩扯了扯嘴角,演了那么久的全武戏,害她都饿过头了,这会儿倒是想起惊吓来了?
方才这两人战罢后的对话声音虽然不响,但力斗之后,身上的力道中气都尚未散尽,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众人耳中。
王妩想了想,折起手里的马鞭,交给身侧的范成,可以提高了声音:“将此鞭赠予飞燕将军——留以为念。”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