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依然矫健的范四宝,领着她投在石板街面上的拉长的孤单影子,走到了老梧桐树下,支上马扎坐下来,仰头朝着西南方——两个孩子身处的那个方向极目远眺,虽然望见的只是云彩的家园,但她的心却觉得这并不是一种徒劳。
从上个月起她就不再去探视艾艾跟又又了:漫长等待中的那段“麻木期”,让人想想就会觉得惊诧地度了过去,猛然泛起的焦虑、浮躁等等复杂的感受,比起当年刚听到宣判结果那会儿更叫人难以忍受;前往探视孩子们的时候,这种无法掩饰的情绪与心态就会暴lù在他们俩的眼睛里,使他们也愈发地增添了原本就无可发泄的焦虑和浮躁。于是她不打算再去探视他们了,每天就这样走到老树下,眺望着那个方向的遥遥天际,想想那两张成熟并英俊的面孔,把日日油生的一种近似心悸病症的感受,顽强地渗透在时间中,坚韧地盼着已经敢于去数一数的日子。
她盼,全街的街坊邻居们也在陪着她一天一天地期盼。
“周龅牙”一家搬走以后,那间房近几年来一直就这么闲置着,直到上个月中旬,它才有了新的户主。听说新邻居中的丈夫在市政府下属的某个机关单位任职,是位科级干部,之所以屈尊搬到这里来住,那是因为“梧桐街”以及周边这一带要拆迁啦;也就是说,不出两年,大家伙儿就能搬到新建起的高楼大厦里居住生活啦!
范四宝才不去寻思住高楼还是住窝棚呢,但是这个不胫而走的、越来越显示出可能xìng的“小道消息”,还是给她造成了额外的惶恐与焦虑,起因来自石老爷子的临终遗言——“我叔的hún儿还留在屋里等着又又回来呢,若是在孩子们回来之前就开始动迁的话,那该叫我怎么办哟……”今天,等她眺望着缓缓西沉的斜阳涂抹在西南方天际上一层层霞彩的时候,站起身来,依旧重复了昨天那番紧迫的心情和喃喃自语。
她弯下腰去,提拎起马扎准备回家,被马扎夹了一下手指头——就在咝咝吸着凉气的时候,一个颇为委婉动听的女声打来了招呼——很耳熟,耳熟得使她不自觉地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寒战。——她蓦地扭脸看去:是一位皮肤白皙、保养得非常好的中年fù女,慈眉善目,长相中等,身体略微有些发福。于是,她安下这颗惊跳的心来。
“你也好,”久受被孤立的冷落,乍有人对她表示亲近之意,她回予的也是埋藏已久的热情亲切的善意感情。
“咱们俩可以聊一会儿吗?”在神态和语气上做过交流之后,中年fù女含笑走到范四宝跟前,谢绝了她递来的马扎,站着和她谈话。
“站站好啊,可以活动活动腰板,”范四宝把马扎夹在了胳肢窝下,舒舒服服地扭了几下腰。
“我姓彭,叫彭玉娟,上个月刚搬过来的。你贵姓?”
“免贵姓范。你叫我四姐好啦。”
两位女人就这样聊起来了。对于各自家庭情况的介绍,彭玉娟要更为主动一些,她不住口地告诉范四宝她的年龄;工作单位;丈夫的姓名以及工作单位、职务;儿子在哪里读书和生活、他的学习成绩如何如何、怎么怎么不叫爸妈省心……总起来说,随着聊天的持续与深入,她越来越显示出一位平庸女xìng市侩的特质来了。但是范四宝一点也不觉得心烦,反而像享受似的安静地听着这位女邻居的唠叨。
“四姐,你呢?说说你们家的情况。”女邻居或许意识到自己太过于多话了,把这位刚刚结识的四姐开口的机会占用去许多,有些不应该。
其实范四宝根本就不想和女邻居抢话说,也没什么好说的:“总不能把艾艾的真实情况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吧?这跟警惕xìng和戒备心无关,而是这种事情——一旦说出口去,没准人家立马就会转身走人;不说吧,又显得不够实诚,还是一抹带过算啦。”
范四宝正在暗想着,“小广播”老曹从街里走了过来,他的头型一如既往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发丝间增添了一片片泛白的灰sè;他的心愁蔓延到头上来了,为他的二儿子曹达勤,更为最受他疼爱的小儿子曹达裕。
曹达勤今年就要过三十一岁的生日啦,仍然没有谈上对象,整天少言寡语地独自发呆,整天跟他大嫂争抢家里那面大镜子,表现他的一副病态的臭美习气。
曹达裕已经有很长的日子没有回家了,说是去了香港,去为“回归”做些力所能及的贡献。说得好听!——儿媳fù前两天见到过他,跟着一伙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在“电器一条街”上挨门挨户地收什么“保护费”,说不准哪一天又会栽进去受苦遭罪呢!
但是看到了新街坊彭玉娟,老曹的满面愁容顿时一扫而净,他笑眯眯地往两位fù女这里走来,一面对范四宝客气地点头示意,一面掏出香烟,由于疏忽,差一点唐突地分出去两支烟卷敬给两位异xìng。
“尊驾姓彭吧,”他点着了烟卷,向女街坊亲切地笑了一笑。“没错,您的爱人姓蒋,对不对?”
“你是——”彭玉娟警惕地把一只手伸进了范四宝的胳膊弯里,往四姐的身体上紧密地靠了靠。
“街坊,没错,我们是街坊。我姓曹,没错,这儿的老坐地户啦。向您打听一件事情:没错,咱们这儿不是说要拆迁吗,你们家蒋科长有没有透lù一下消息,几时开始动迁呀?没错,嘴巴都严实着呢,又不是外人,透lù一点吧。”
“能透lù你就透lù点吧,”范四宝也这样说,实际上她比谁都要关心这件事情。
“大概要等到几个月以后吧,最快也得等上半年……”于是彭玉娟向他们俩透lù了些许内幕消息,说实话,她也只知道这么多。
耳旁的话就像这会儿四月黄昏的风,携带着释怀的惬意钻进了范四宝的心坎里:“最快也要半年,简直就是老天有眼啊!等回来啦,这些日子足够把两个孩子等回来啦……叔哟,您的hún儿保准能看见您的孙子回家啦……”想着,她就不再愿意呆在这里看老曹的那副嘴脸了,不再愿意听女邻居唠叨她的家庭、她的保养秘诀、她的任何女人的秘密了,因为107户屋里已经有两天没有打扫了,即便它一尘不染,她也想去到那里活络一下手脚,对着两幅遗像说道上几句;急切地想去。
她巧妙地利用倒换马扎的动作摆脱了彭玉娟的那只手,把她跟老曹留在了老树下,急急忙忙地往院门洞走去。“娘的,终于落下了一块心病……孩子们呀,我想你们俩也一定体会到啦,这个‘盼’呀,它就跟‘煎熬’一个样地折磨人啊!快回来吧,快回来吧!咱们娘儿仨再不受这种难熬的折磨啦!回来吧……”
在心里又一次算了算日子,她突然发出了犹如往昔又又发出的那般咯咯咯的笑声,仿佛要把这一串动听的声音,撒满在渐已昏暗的、响起来生活的喧嚣的、日益衰败的、看上去那么可爱的街道上。
(第一部完)
已结局!。(去 读 读 .qududu.om)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