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让顾君闲恍惚了片刻,眼底的光芒闪了闪便无声消失。最初的时候,他也曾猜测过这个问题,到底在他回国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以致于他满怀欣喜重新踏足日本时一切却都面目全非了!
虽有过猜测怀疑,但毕竟不是自己熟识的国家,有些方面的调查力度自然比不上。何况如果真有蹊跷,等他到时,所有线索也全被掩藏抹去了。再者,年轻时,他到底还是太骄傲了,远不是如今千帆过尽沉淀而成的稳重内敛。
“顾先生,您能告诉我当年发生的事吗?”见对方一直沉默无言,浅间纱月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她何尝不知道这其中明显有误会,但造成这个误会的幕后人是谁呢?是妈妈?是祖父?还是……
她沉着脸,精致的小脸显出几分严肃的模样。
依着迹部家这么久的调查却查不出他的背景,再加上他本身就给人一种无形的上位者的压力来看,可见不是普通人。但这样不普通的人,却十几年来没有找过当年的真相……这又和他看到自己时的怀念和怜惜不符——她的面容和妈妈有七八分相像,她可以肯定他是念着妈妈的!
而且,能一眼从她的眼睛就看出了端倪,以致她都不需主动告知便能猜出她的真实身世的男人,她不相信他当年对于妈妈突然和他断绝联系没有过怀疑!所以,这样一个既有背景又睿智的人,为什么会十几年一直没能主动找过真相?还是说,又发生了什么?
而能阻止他不去纠结那段恋情的事,会是什么?
她心中一动,目光便下意识地看向顾君闲的双手。修长完美的双手,比之钢琴家也不遑多让,每一根手指几乎都是上帝完美的节奏,白皙而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饰品。
浅间纱月一愣,是的,没有任何多余的饰品,包括婚戒!
“您……”她呆呆地盯着他的手指看着,目光错愕。这是因为觉得累赘所以未戴,还是因为真的未婚?可是未婚,这不应该!当年他还是妈妈的学长,怎么说来,如今也是近四十岁的人。如果出声大家族,这个年纪有几人还能未婚?
大家族里一贯重视传承,更何况,中国还有句古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见,血脉相承是何等重要大事!
而他怎么可能会未婚?
浅间纱月直觉否定了这个想法。
顾君闲自然也察觉到她的目光所在,静静凝视了她好一会儿,他的情绪明显已经平静下来——至少面上是如此。如今他看着她的目光,清浅泛着柔和,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而他的声音也是低低微沉,却又无言的温柔,“我至今未婚。”
他的日语发音十分标准。浅间纱月不可能听不懂。可是,她此时的神情却像是迷惑不解的孩童一样。
她转头看了眼至始至终陪伴在她身边牵着她的迹部景吾,在对方眼中也看到类似惊讶的情绪后,才真的确定自己没有幻听。
于是,她眼里的复杂越发浓郁。
感觉到她内心的震撼,迹部景吾悄悄紧了紧彼此相牵的手,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而在这个安静沉默的短暂时间里,顾君闲的目光仅是稍稍掠过一眼面前的少年,而后便瞬也不瞬地看着浅间纱月,他的目光似含着惊喜、满足、怜惜、心疼、懊悔……十分复杂,却不难看出他的喜爱,没有一丝一毫的排斥。
他似乎并不排斥这个女儿,甚至可以说对于突然蹦出来的女儿,他接受得十分快速。
迹部景吾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略安。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在这段时间里,浅间纱月是如何兴奋、紧张、无措甚至是不安的。即便每天故作镇定,却随着时间一日日的临近,眼里的忐忑便越来越明显。她的情绪很少外露,但这个月可以说她的情绪任谁都看得明白。
他知道她想要努力表现出一副“其实她更在意真相,对于爸爸认不认她是无所谓”的态度,但那双漂亮得会说话的眼睛却不是这样说的,那眼底深处的渴望和孺慕是那样的分明。她极力用“不在意亲缘只求真相”的表象来掩饰万一不被承认的不安和难过。
——这个倔强得不肯表现一分软弱的女孩啊!
迹部景吾心中轻轻一叹,怜惜爱宠的目光温柔的凝着她的侧脸。
半晌,浅间纱月似乎才从那句话中所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干涩着声音轻声问道:“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不找?又为什么未婚?
顾君闲嘴角的笑意似乎越发柔和了,这点笑意也渐渐融入他的眼中,带上了几分了然。而这点了然让浅间纱月莫名就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是的,她自然是希望他给出类似于“因为我爱着你妈妈所以一直不愿结婚”这样的回答,虽然这种想法有些过于不切实际甚至有点自私的感觉,但不可否认,作为孩子都希望父母是如此专情深情的。
而且,她的妈妈便是这样。她自然私心里希冀着他的未婚也是因为这样。
这样的想法,很正常。
她似乎有点羞了,顾君闲微微一笑,这是今天见面以来他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笑,仿佛顷刻间凝聚了所有美好于他的唇角,令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他的手指略微一动,想要亲昵地揉揉她的黑发——这也是遗传自他的发色,但他又克制下来了,他们毕竟之前从未见过,他心里其实也忐忑着她对自己的态度。
会恨吗?会怨吗?会排斥吗?
顾君闲垂了眼帘,沉默片刻后,他重新抬眼温和地看向对面的两人,“当年的事,等我确定了来龙去脉后,再告诉你好不好?”他自然知道她应该是花费了不少心思才找到他的,他不想她再费心劳神于这些,这事他必然会查清楚的!
浅间纱月反对的话因着那一眼中的怜惜又咽了下去,她转头看了眼迹部景吾,而后才点点头,答应下来。
话题到这里似乎又打住了。本该是最是亲近的父女两人,因着命运的捉弄,明明都有好些问题想问对方,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开口。
气氛虽然有点沉默,但双方又不愿提出告辞。最后还是顾君闲率先打破沉默,温和地询问了两人要喝点什么,招手唤来侍者点了饮品和点心。
——这是打算长谈?
迹部景吾微微挑了挑眉,听着顾君闲不动声色旁敲侧击地引着浅间纱月说话,即使她回答得十分简短,却也在这些看似普通不涉及任何过去的问题中让顾君闲了解了许多关于她们母女的生活状况……
但浅间纱月真不知道他的心思么?迹部景吾扬唇一笑,默默将他手边的布丁移到她的面前,然后又将她面前的巧克力曲奇移开。
顾君闲的目光又一瞬停在了少年的脸上,眼见浅间纱月自然而然地便接手布丁吃起来,再看迹部景吾时,眼中不由就带了审视。
他当然看出来对面这俩孩子之间的亲密关系了,甚至纱月在几次茫然时都会下意识去看身边的少年,足见这个少年对她意义不同,或者说,她很信任他下意识依赖他。
这样一想,顾君闲的心里突然就有些酸涩复杂了。
——这是刚知道有个女儿的存在,就要接受女儿已被别人拐走的悲伤事实吗?
他在心里默默掀桌——小子,别再表现你的温柔体贴心意相通与众不同啦!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啦!
他压制住心里还没享受一下养女儿的乐趣就要先感受女儿被臭小子拐走的心酸,笑容温和如春风徐徐,眼里也带着适当的疑惑,“这位是?”
终于问到本大爷了!迹部景吾心里一喜,他当背景板好久了,可是又不想破坏这两父女难得的聊天——关键是他看出来纱月即使面上清冷,心里却十分开心。而他也一开始就错过了自我介绍的时机,等到意识到要好好自我介绍一番让未来岳父大人满意时,他突然又羞涩了!
咳,是的,羞涩!
骄傲自信了十七年的迹部景吾居然羞涩别扭不知如何自我介绍了!这简直是太不华丽了!
于是错过机会,又不忍打断,再加上内心羞涩,他只能郁郁坐着当背景板。
好吧,他确实是故意表现出亲昵的举动,吸引对方开口询问的。
迹部景吾端正坐姿,面对这个从头到尾都温和笑着,却让人打从心里忌惮而不敢放肆的未来岳父大人,还是觉得有点紧张。这时候从小接受的教养,身上浑然天成的高雅贵气,就起了不少作用了,至少顾君闲的眼里多了几丝欣赏。
——很少有人在这个年纪能不被他刻意散发的气势压制地死死的了。
“您好,我是迹部景吾。”他顿了顿,并没有直接说明母亲和留衣阿姨的关系,他相信面前这个男人是知道,不必他刻意说出来。他转头看了眼浅间纱月,眼神自然就柔和了,见她面颊微红,眼里也染了笑意,随即看向对面的男人,坚定地补充道,“目前是纱月的男友,过不久即将是未婚夫!”
这话,听着似乎有些失礼,但顾君闲却还是听出了他的真心。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女儿,少女白皙的脸颊此时已然染上红霞,低着头安静吃着布丁,但那僵硬的动作似乎也在表明她的紧张。
嗯?紧张?紧张什么呢?
他心中一动,如沐春风的温和气息瞬间将空气里的沉寂吹散,“过不久?你是指?”
压力散去,迹部景吾也越发从容,他紧了紧浅间纱月的手,扬唇笑道:“您的表态。”
虽然之前纱月已经答应见完她的爸爸便订婚,似乎不是很在意未来岳父大人的态度,但迹部景吾不想让她受委屈,何况,从刚刚的聊天对话不难看出,纱月明显已经是在意这位爸爸的。
也是,当年的事明显存在着误会。从顾君闲那句“她骗了我”中,可以看出被隐瞒的意思,再加上他还一直没结婚,这些事实摆在她的面前,她心里的怨应该是散了些,对于父爱的渴望和孺慕也许更多了些。
所以此时此刻,迹部景吾自然要努力争取未来岳父大人的印象分了!
果然,听着这话,顾君闲的笑意明显更深了。他似乎很高兴于女儿的在意。温和慈爱的眼神落在浅间纱月乌黑的发顶上,他微笑了下,正打算张口说话,兜里就响起了手机铃声。
他顿了顿,看了眼两孩子各异的神情,才掏出手机接听。
浅间纱月默默扭头看向迹部景吾,在这一刻她轻轻笑了。刚刚那首手机铃声,明明就是妈妈常弹的,而也是她最熟悉的曲目《梁祝——化蝶》。
迹部景吾伸手抚了抚她的发。
“抱歉,我可能要先离开了。下午还有场演讲,不能缺席。”虽然说更希望能和女儿相处,但已经应下的演讲,他不能放那些学者、学习者的鸽子。他看了眼迹部景吾刚刚顺着女孩发丝的手,又重新定在女孩的脸上,眼中流露出不舍,“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顿了顿,像是生怕被拒绝一样,他又补充道,“如果当年的事情查出来了,我会联系你的。”
第一次当父亲,还是突然蹦出这么大的女儿,尽管他如何强大,也会有点不知道如何相处。
于是明明想要接近,却只能小心翼翼找着借口,这不是胆怯懦弱,只是太过在意,生怕一点点孟浪都会让她接受不了。
浅间纱月的心中一酸,眼里就蒙了层雾气,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像蝶翼蹁跹,扇出美丽的弧度,“可以。”
话音才落,对面的人便快速递上了纸笔,像是怕她反悔一样。
她默了一瞬,便在那便签一样的纸上留下自己娟秀的字体。
顾君闲看了眼那字,然后小心折好放入钱包。
至此,似乎就该道别了。浅间纱月眼尖地瞧见一个精英模样的青年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心中了然。
果然,来人是顾君闲的助理。
除了第一眼不露痕迹的扫过他们之后,来人并没有过多关注或者表现出一丝好奇他们身份的神色,只默立一侧等着顾君闲。
“今天打扰了。”浅间纱月恭敬地朝顾君闲鞠了个躬,这只是一种晚辈对长辈的礼仪。迹部景吾也难得特别恭敬了一回。
顾君闲沉默片刻,才笑道:“嗯,回去路上小心。”
说完却没先离开的意思,于是浅间纱月两人都明白,他这是想看他们先离开的意思。
直到两个少年少女相携离开后,顾君闲的脸上才流露出几分疲态。闭眼休息了一会儿,他才双手撑在桌上,站了起来,边上的助理似乎想要上前一步,却被他挥手拒绝。
两个高大的身影一前一后缓缓步出这间咖啡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