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谜也分雅俗。俗之灯谜多描形状物,在于生动有趣,并不难猜。雅之灯谜却有人的巧思,引经据典,迷格精妙,非博学且敏捷者不能品味其中趣味。泰明楼的灯谜起自长安双璧,更偏向人雅戏。但十几年来经久不衰,自然也有俗而有趣之处。这九重谜题是由浅入深,由俗而雅。到第八、第九重谜题,才真正刁难人起来。
至于前七道,纵然他们一行人个个一心几用,也都猜了出来。只是想要赢取彩头,还得将谜底写在灯笼上,抢先悬挂到指定位置才可——猜位置、抢位置,也是灯会上颇为热闹的环节。
谢景言一向不爱与人争风头,这一晚却是毫不低调。他的才智、武艺都出类拔萃,施展到这种场合,几近于拆台。所幸泰明楼的掌柜见多识广,很有些把控局面的才能,不断的针对谢景言修改规则。渐渐就将人们的兴致从猜灯谜,引到伙同掌柜围追堵截谢景言身上。
杜煦和鹤哥儿则无语的看着谢景言出风头——并不是不敢和他比拼,实在是这一晚谢景言分明就是心情很不好,正期待能有个人跳出来让他试刀。他们才不肯往枪口上撞。顺着谢景言,帮他把火气撒了才是正理。
转眼间,谢景言已将第八盏彩灯挂上楼楣,一跃回到二楼的临窗阁里。
泰明楼下、楼里人声鼎沸。待掌柜的宣布谢景言再度猜中,人群里已有不少喝彩之声。此地虽没有千军万马,可谢景言能在一众人的围追堵截中如入无人之境,那功夫也是相当漂亮。
第九通锣鼓尚未响起。楼下已开始清出场面,准备起烟火。那烟火近乎庭燎,以苇薪扎成,大约是夹带了硫硝木炭之物,烧起来银花四溅,绚烂夺目,有人称之为花火,也是泰明楼灯会上最热闹的节目。
那货架子早已扎好,一支支的自后院儿搬出来。邻近住户纷纷推开窗子,离得远的路人也都翻墙上树的站好了位子,等待烟火点。雁卿便也招呼着月娘到窗前去看。然而看烟火的人多,一拥而上,几个人便又被分隔在不同的窗前。
只一眨眼,雁卿便被挤到了后头。女孩子身量到底淡薄,那人墙她是再挤不过去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便看到谢景言站在一侧看他。
夜雾早已消散,明月破云而出,银辉匀净的映在他身上。他面容本就极精致,此刻看着更如无瑕美玉一般。眉眼极清隽,一笔也添减不得。那眸子映着月光,本是极清冷的,可雁卿与他对视着,却只觉出温暖柔软的情愫来。
无意中撞见他凝视的目光,本该是尴尬的,可雁卿心里竟有片刻的沉寂,仿佛光阴停滞一般。
也就在这个时候,每一扇窗子外,都有明银色的花树腾起来。屋内一瞬间明若白昼。两个人同时向外望去,便见外头有火树千光,花焰如星河闪烁。那烟花比传说中更绚烂和盛大,花火的溅落烧声淅淅沥沥,像一场春雨。
谢景言伸出手去,道,“跟我过来。”
雁卿也就愣了那么一刹那,便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谢景言便带着她上了阁楼的楼梯,那高处有一扇小小的顶窗,适才他就通过那扇窗子将第八盏灯笼挂上了酒旗。谢景言推开了窗子。相对楼梯而言,那窗子开得略低,雁卿便揽裙坐下来。
窗子很小,视野却极开阔,推开来只觉得半个长安城都在脚下一般。那地上银河似的一条街便整个的展露在眼前,却并不是在泰明楼前——那街上明银色的花火不断的涌出、闪烁、熄灭,绚烂夺目。
他们就并肩看着外面的烟花。
雁卿就感叹,“和我想的截然不同,竟有这么好看。”
谢景言便道,“也是今年才有的,不知是哪家做出来的。”
“三哥也没见过?”
谢景言便道,“早些年夜战时见过,军中拿来发信用。也只一树花火射起来罢了,没这么浩瀚夺目、灿若星河——在民间看到,却是头一回。”
过了一会儿,雁卿又问,“那边是朱雀街吧?”
谢景言道,“是。”
雁卿便静静的望着那烟火。沉寂了好一会儿,终还是说,“三哥,我心里很难受。”
外间嘈杂,她的声音淹没不闻,连自己都听不见。
谢景言没有应答。
雁卿便不再多话了。也不知这喧嚣的寂静持续了多久,忽然她便听到谢景言说,“去找他吧。”雁卿不由愣住,呆呆的望着谢景言。谢景言便也回望着她,“喜欢他便去找他吧。”
雁卿脑子里懵了一阵子,在想明白之前,便已经摇头了,“可是我不可能丢开月娘、二哥哥、三哥你们,去和七哥看鳌山灯啊。如果七哥就为了这个,不想再理我了……那他究竟想要我做什么?”她说,“……我不去。”
谢景言便说,“可是你心里很难受。”
雁卿便团起身子来,“……很难受。”
谢景言便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大约并不是令你丢开月娘和子远,而是因为我也在吧。”
雁卿不解的望着谢景言,谢景言便说,“我喜欢你。”
那将天空映得明若白昼的烟花一瞬间沉落了,那小小的窗口重归黑暗和寂静。夜色中,谢景言的面孔只是依稀可分辨,唯那双眼睛里沉落了星光。
雁卿望着他,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唯一清晰的只是心口砰砰的跳动声。
那空间狭窄,谢景言便站起身,退了一步。
他们互相对视着。片刻后,谢景言先移开目光——烟花散尽,围聚在窗前的人群就要散去,他便又对雁卿伸出手去,说,“快些下来吧。”
那楼梯窄而且陡,因偏僻无光,行走时要极当心才可。雁卿自然而然的,便将手搭在了他的手心里。
泰明楼这一年放的烟花也很热闹,可同朱雀街上那一场相比,便黯然失色了。
直到第九通锣鼓声响起,人群依旧在议论那烟火是谁家所放,自何处而得……不过,等泰明楼最后一个灯谜揭开谜面,人群的注意力便重又被吸引回来。所有人的目光重又聚集到谢景言身上。
谢景言只淡定饮茶。
不知围观诸人反应不过来,连鹤哥儿都有些疑惑的提醒他,“谜面出来了——”
谢景言,“哦。”
虽没大流露什么表情,然而也还是一眼就看出,他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鹤哥儿:……
他一人将泰明楼这夜晚搅乱得近乎无以为继,结果到最高_潮时,他甩手不干了。
鹤哥儿这么可恶的熊孩子都觉得他可恶了!
历来这第九个灯谜就不是给普罗大众来猜的,往往都是一二才子解答出来,众人才心领神会。因谢景言前边儿的风头,人人都望他来解答,但显然此刻谢景言压根儿没有这个觉悟。
鹤哥儿当然也猜得出,但他今夜就打算看热闹了。自不会替谢景言善后。
杜煦只得无奈提笔。
元彻站在朱雀城楼上,看那盛大的烟火终归于沉寂。
身后皇帝也才回过神来,感叹道,“也不知是谁想出这般妙用。”军中用烟花为信虽也没多少年数,皇帝却是知道的。只是节庆放了来增添喜庆,确实头一回看到。
元彻便道,“当是庆乐王府。”又道,“京城宝御坊年前贡上来一批,因是明火,儿臣怕走了水,便没让放。据说造一枚便要半贯钱,适才放那一场,没千把两银子不成……也就他府上才有这大手笔。”
皇帝便笑道,“四叔确实是闲情雅致、财大气粗。”倒也想起来,转而问楼蘩,“宝御坊似乎还是你家的产业?”
楼蘩便道,“是,一向是姑姑打理着。”
皇帝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那烟花沉寂后,似是有火花引的道路中央的鳌山灯,安业坊前忽的有一团火烧了起来——鳌山灯以轻纱和薄纸糊面,自然是遇火便着,那火光红艳,浓烟滚滚。虽有不少人前去扑灭,却还是很快便烧得只剩一个竹架子。
皇帝在朱雀楼上看见,才吩咐人赶去救火,便见那火光已烧尽了。
安业坊临着朱雀街,正是庆乐王在长安的宅邸所在。皇帝便又派人去慰问庆乐王,也确认是否伤了人。
不免又感叹,“果然得小心放,这东西确实容易引火。”
元彻只静静看着,并不做声。
他只是记起那年元徵御前问答,对皇帝说他的心上人是赵雁卿——那个时候元彻忽然意识到楼蘩其人的可恶。因为她,他阿爹移情别恋,还给他弄出个弟弟来。他也对赵家始终不能放心,生生疏远了自己最该信赖的太子太傅。原本有机会令雁卿做他的太子妃,也因介怀她同楼蘩亲近,硬是放弃了。元徵送这么个人进宫,真是将他的性情算得一清二楚。
然后,元徵自己竟想娶雁卿——他打算得未免也太如意了。
这一日元彻到燕国公府上,并没有见到雁卿,却同元徵遇见。那个时候元彻就想,他改主意了,唯有元徵,永远也别想得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