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不是什么外客都能见着家中年轻女眷的。如元徵、谢景言这般,是世交、亲戚,历代都有通家之好,自然不必避讳。如杜煦这般是初来乍到的外男,则轻易不会叫姊妹们出来相见。
不过杜煦的情形似乎又有所不同……
雁卿也很快就领悟到,大约太夫人明白了月娘的心思,故而对杜煦也有所保留。
她心里便松了口气,悄声向谢景言行礼道别。
待谢景言进屋去了,雁卿才向明菊询问月娘的去处。明菊便悄悄的绕过屏风将她带到起居间内嵌的小书房里,向里头努了努嘴。
——太夫人爱敞亮,慈寿堂的房间便都极大,内里用黄花梨橱、屏风或是博古架隔断,往往四通八达。小书房同起居间就隔了一叠绣屏。那头太夫人正同杜煦说话,这头月娘便捧一本书在读……心思却显而易见的不在书本上。
雁卿便压低了脚步声上前去,手指压在唇上,示意月娘不必出声。
月娘见她来,脸上便是一红。干脆也不装模作样的读书了,将书本搁下,仔细的听外头说话。
杜煦依旧在说荆州的事,谢景言进去打断了片刻,不过谢景言也知道太夫人关心赵华在荆州究竟如何,便将话头重引回去,令杜煦先说。
虽是同一段往事,杜煦说的却和在赵世番那里说的大不一样,侧重在赵华如何收服荆州本土人心,在南郡站稳脚跟上。这些年家里也6续从赵华的书信和荆州来的进京客口中得知了一些,却都比不上杜煦说的这么完整明白。雁卿和月娘虽都不曾见过她们二叔,听着太夫人发问、杜煦讲说,心里也隐隐浮现出一个寡言细密,战贼寇、斗贼官,威震一方的大员形象。
可比在赵世番跟前如汇报公般的说辞生动有趣多了。
她们听着紧张有趣,太夫人那边听着,又是另一番滋味。
——夺取荆州左不过三十来年。燕国公拿下南郡回京,正赶上太皇帝过世,朝局不稳,能压得住阵脚的功臣都忙于争权夺势。自然没有余力去追剿敌寇、收服人心。所幸陈国颓靡,也无心收复失土。荆州便渐渐成了治外之地,本土世家门阀趁机收买、排挤京中派驻的选官,盘根错节的安插进自己的势力。
皇帝收拾了雍王,才有余力整治荆州。派去的荆州刺史也是两朝老臣,老成干练、素有威望,到任两年却依旧无所作为——荆州世家手下多养着悍兵,家风也凶恶,收买山贼袭杀长官的事都做得出。事虽未成,荆州刺史也是胆战心惊。不得不密折入京,求朝廷派悍将外镇南郡、协理荆州军务。而受命前去克化硬骨头的,便是无名小卒赵华。
太夫人是不愿意儿子离家千里,去那险山恶水做这苦差事的。但皇帝破格提拔,赵华也觉着到了一展所长的时候,太夫人岂能固执阻拦?
而彼时赵华也颇有些郁郁不得志——上有成名极早的长兄,下有天赋卓越的幼弟,不显山露水的老二在家里是容易被忽视的。就算在外头他也是三兄弟里的异类。赵世番敦厚,赵渊洒脱,都有君子之风,人缘极好。赵华的风评却近小人。
原因无他——沉默、好杀。
十五岁上他护送太夫人和林夫人进山烧香,路上遇着些纨绔任侠少年,对林夫人说了些不敬的话。按说罪不至死,教训教训也就罢了,太夫人和林夫人也说不必去追。结果赵华明着放过了,背地里又追去将人杀了——两个时辰里擒、杀了五十余人,刀上血迹还没擦干,回头就能面不改色的伺候太夫人烧香拜佛。十八岁上做亲卫,有一回皇帝外出行猎,深夜遭遇刺客。正赶上他那一班不当值,聚在营火旁烤肉。外间追捕,他闻声出去查看,没一炷香功夫就夹着具尸首回来,往旁边一丢,随手从尸首上割耳朵烤了下酒。因先头他丢獐子时也是一样的表情动作,人还以为他又猎了一头回来,听他吃着脆,要割肉来烤才知道他刚刚吃的是刺客……
是以他身旁人看见他少有不寒毛倒竖的,都说他是豺狼野性,是杀星。
不过这真只是误会,赵华就是天生面瘫、又不擅言辞罢了。先头他擒杀那些游侠儿,是因探知他们要回来劫财劫色。真的游侠儿哪有五十多人的寨子?摆明了就是落草的山匪。后头他击杀刺客,回来是打算吩咐布防、待命的。谁知道他才喝口酒压压惊,手下那些孙子就兴冲冲的以为他又猎了好肉回来……他真没割尸肉下酒啊,都是谣言,谣言!
但是世人爱猎奇,说一个人变态总是比说一个人正常更吸引人。唯君子能明辨是非。
赵华的阴沉、擅杀的名声也就这么传开了。
有人背地里让人小心她儿子,说他阴险不仁,杀人如切菜、下酒用人耳,纵有才能也不堪重用……太夫人心里也是一直都憋了口闷气。她家老二不就嘴笨些吗尽逮着他欺负!
如今太夫人听人说赵华如何算无遗策、一步步化解险恶局面,如何立威、立德,将人人视作畏途的荆州收拾得服服帖帖,也真是神清气爽。
听着杜煦透露出的只言片语,襄阳杜氏在荆州的地位也一步步清晰起来。
略作分析便能想到——赵华初到到荆州的时候,杜氏在荆州虽不是十分显赫的门第,却也举足轻重。彼时朝廷忙于讨伐梁国,无多余的兵力支援赵华。荆州刺史自己也身处困局。正是因为拉拢住了襄阳杜氏,轻装简从去赴任的赵华才能顺利的将荆州土著士族分而化之,进而打压、拔除其势力,站稳了脚跟。
襄阳杜氏同赵华之间,其实是互相援引为盟友。十余年来两姓修好,赵华给儿子鹄哥儿娶的就是杜家闺女,这会儿又看上了杜煦,可见对杜家的倚重。
而杜哲在荆州也是颇负盛名。如今携子入京,虽是为赵华所举荐,却也颇有些二6入洛的意味。
这门第真不算低,就是在京城根基略浅罢了。可有底蕴在,一二代内也必能崭露头角。
月娘心烦意乱的思忖着——赵家对杜氏父子很是尊重欣赏,先头在松涛阁里她就已察觉出来。这会儿赵世番更是让鹤哥儿引着杜煦来拜见太夫人。二叔那边自不必说,杜煦本就是他给自家闺女相中的女婿。
月娘知道,这门亲事很不差。至少她家中诸父都十分满意,她的眼光还能比这一相一将更高不成?
可是少女心事也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说的清楚的。她对太子真的无多奢望,只是到了与旁人谈婚论嫁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就会拿来同太子相比……旁人纵有千般好,可偏偏她就是不喜欢。
未婚姑娘一旦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就遵从不起来了。
荆州的事在问答中很快说完,太夫人又泛泛的问了问杜煦的年纪、学问,家里有些什么人——实则这些赵华早在信里说的一清二楚了。太夫人鼓励夸赞了他几句,又道,“你是儒门子弟,若给你旁的见面礼反倒俗套。这样……我手上藏书也有近十万卷,其中不乏孤本、善本。你去挑一挑,有看中的,就算是我送你的劝学礼,可好?”
杜煦便笑道,“学无餍足,得入书海取一二本归,岂能甘心?晚辈一本也不要,太夫人准我常来借阅,便感念不尽了。”
虽如此,杜煦也知道太夫人是想留谢景言说话,很快便跟着鹤哥儿离开了。
“婚期定在八月十六日。”两人去后,谢景言就对太夫人说道,“祖母原想请您做正宾,提点六姐姐宫里的礼仪应对。得知您犯了腿疾,便不敢再劳动您。又很挂念,便催促我再来看看。”
对着谢景言,太夫人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便笑答,“不是什么大毛病。还要谢你阿娘给老三做媒,他的婚事定下,我身上的病就去了一大半了。”又道,“你六姐是嫁入东宫做太子妃的,想来皇后也选派了女官辅助她。”谢景言道是,太夫人便说,“她们说的比我说的有理,规矩也就那些规矩罢了,没什么可紧张的。倒是婚礼上若忙不来,让雁丫头她阿娘过府去帮忙也使得……”
谢景言便笑道,“有您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太夫人笑道,“就说说罢了。有你祖母在,必然事事条理。哪里还用旁人?”
家常闲聊并无什么主题。太夫人将谢景言当自家晚辈,同他说废话也开心。
再听也没什么意思了。雁卿便又悄悄碰了碰月娘的手臂,想拉她出去说话。月娘却好一会儿没回应。
雁卿先头也能看出月娘心乱如麻来,这回却只觉着她目光空洞,仿佛失了魂一般。便又担心起来。正焦急的思忖她究竟是怎么了,就见月娘缓缓的回过神来。她面色苍白,一双黑眼睛空茫泫然,却还是故作平淡的想回雁卿一个微笑。
雁卿想说的话就这么一清而空。
月娘轻轻拉了雁卿的手示意她出去说,雁卿只觉着让一块儿冰给箍住了,便沉默无声的跟着月娘出去。
一直走到屋外游廊前,让初秋明亮耀眼的日光照着了,月娘才松开雁卿的手。
游廊对面就是那两颗海棠,繁茂的枝叶下锦绣花簇早寻不见,铃铛般的海棠果累累满枝。
月娘就失神的站在那两棵海棠树前,半晌方轻轻的透了一口气。
雁卿悬在半空的一颗心,这才稳稳的安放下来。
月娘忽而想到什么一般,回头对雁卿轻笑道,“春天的时候还在同姐姐争论这花该何时开……如今都已子实累累了。”
雁卿便道,“花开自在。我们再争论,也不过都是庸人自扰罢了。”
月娘叹道,“是啊……”
正发呆的时候,忽闻轻咳,两人循声望过去,便见鹤哥儿已带着杜煦从书房里出来。绕过小竹林,便可望见这边的情形,此刻已打了照面。姊妹两个便也不躲闪,就侧身立在一旁,候着他们过来。
雁卿还担心月娘尴尬,月娘却还平静。待两人到近前了,便一同向鹤哥儿行礼道,“二哥哥。”
太夫人那边也就派了丫鬟出来传话,“你们兄妹四个都进来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