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她的人际关系已糟糕到了极点。对三叔的愧疚感自不必提,月娘也同她疏远起来。虽这阵子姊妹俩又如往常一般说话玩耍了,可因雁卿一直没有试着去化解矛盾,姊妹之间已然有了芥蒂。还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爆发出来也许反而更好些,至少还是个解决的机会。若不爆发,怕就要一直横亘在二人之间了。
又因雁卿无法下定决心去质问元徵,对林夫人也存了一份心虚,渐渐有些消极逃避。虽家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睦,可雁卿心里却很不好过。
而一切皆因元徵而起,雁卿也微微感到茫然。她依旧是想同元徵在一起的,可她喜欢的人其实很多,家人、亲戚、朋友,不论那一边起了隔阂她都很难过。便如谢景言所说,她想要的是“皆大欢喜”。
可一旦涉及到了元徵,便总是难以两全。
雁卿也不知该找谁商议——她阿婆必然能给她很好的建议,可雁卿潜意识里又不愿意让她阿婆知道七哥可能干涉过三叔的婚姻,便不能同太夫人商议。最孤单、憋闷的时候,她能想到的也只有谢景言——也不一定要向谢三哥倾诉烦心事,雁卿总是觉着哪怕只是同他一道出去跑跑马、射射箭,也能清理掉许多烦恼。
谢景言身上就是有这么种特别的气质。
不过,虽说上回见面,谢景言答应了会“常来看看”,却至今不曾来过。倒是替鹤哥儿轮值过数次,鹤哥儿拿从雁卿处诓来的防皲油和护指皮套之类做答谢,不知怎么的让他知道了,他便托鹤哥儿送来许多南朝流通的志异、笔记小说来给雁卿解闷。
雁卿也隐约能察觉出来,谢景言似乎是在同她避嫌。
这却怨不得别人——雁卿在谢景言跟前流露出过多对元徵的在意来。虽然对于嫁给元徵一事雁卿自己也很茫然,若不是被逼到这一步,甚至连想都不曾想过。可既然已经说到这一步了,连雁卿自己也觉得,她日后会嫁给元徵乃是顺理成章的事。
是以谢景言避免与她亲近,也是守礼之举。
可雁卿还是感到不大自在……她觉着先前谢三哥对她好,是因为他们情投意合,又不是因为她不会嫁人。如今却因她要嫁人便疏远她,都不像谢三哥的行事了。对她也很不公平。
这一件,下回见面,她也要仔细的和谢三哥说清楚——就算日后她成了亲,她也还是她啊。究竟会有什么不同?
雁卿胡思乱想着,只觉得越发茫然了——她其实还是没有准备好的,只因林夫人忽然蛮横的要她断绝同元徵的来往,纪雪又透露了同元徵说亲的消息,逼得她不得不过早面对自己对元徵的感情。虽一往无前的坚持到底,可如今终于也到了她来直面这结果的时候。
慈寿堂送信来让雁卿过去时,雁卿正在松涛阁内读书。
除了心事繁杂,这阵子她手头的琐碎事务反而并不多——也是忙过了春分演武那阵子的缘故,如今府上无太多事。
雁卿便阖了书本起身,随明菊一道往慈寿堂去。
“是庆乐王府上元世子来了。”府里大都知道雁卿同元徵要好,向她解释的时候,明菊也笑盈盈的替她高兴,“太夫人说你们兄妹有些日子没见了,特地来唤您过去呢。”
雁卿脚步就猛的一顿。
是七哥来了。
最先感到的是欢喜,有那么一瞬雁卿几乎忘了这些日子诸多烦恼。终于,终于又能见着七哥了。
可是,怎么会这么快……
随即她心里便起了退缩之意。并非动摇或是反悔,只因三叔同楼姑姑的事,她还没想好该怎么问七哥——万一七哥承认了,他们就只有绝交一条路可走。万一是林夫人误解了七哥,以七哥之敏感骄傲,怕也会很受伤害。
“大姑娘?”
听闻明菊唤她,雁卿才又回过神来,忙解释,“想到些旁的事……不当紧。”
纵然烦恼,可七哥既然来了,她就不能再退缩下去了。不论林夫人还是七哥那里,总要有一个交代。
已是初夏时候,慈寿堂里花木蓊蓊郁郁,繁茂的花树树冠层叠高下的遮挡着,屋内的声音便传递不大出来。
雁卿只见庭院清幽寂静,不闻里间交谈声,心里越发不安。而明菊又将她引向西厢书房——竟不是太夫人平素起居、待客的正堂,可见太夫人这边待元徵也确实已疏远了。
雁卿就在书房外头游廊前停住了脚步——游廊前种了半爿竹林,翠竹参天蔽日,湿气所聚,青苔暗生。那南北向的游廊尽头掩着一扇门,推门进去,便是书厅。书厅内却并不昏暗,因南面向阳处开了一扇极开阔的窗子,窗外延伸出一处平台,可容天光洞入。
雁卿抬手推门,门开时有风穿户袭来,那洞明的窗前有人闻声回过头。目光相遇,便有片刻寂静。
是元徵。
经年不见,再相逢时何以相对?唯有泪眼与浅笑罢了。
也就是看到他的时候,雁卿心中的烦闷不安便尽数沉淀下来了。七哥模样变了许多,褪去青涩,他的眸光更沉静雅重。明明就是同鹤哥儿、谢景言一个年纪的少年,却又有截然不同的气质……反而越发衬得她像个不经世事、不解烦忧的顽童了。
可七哥就是七哥。
雁卿揽裙行礼,原本该碰面时互相问候的时候,元徵却已迎上前来,道,“雁卿……”
他几乎就要握住雁卿的手,书厅里侍奉茶水的丫鬟反应敏捷,立刻便托了茶盏奉上来。元徵才回过神来,停住了脚步。
雁卿便也道,“七哥。”
四目相对,都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又都不知该怎么开口。
元徵望着她的目光过于热切了,雁卿竟从羞赧中生出些畏缩来。便不能抬眼。倒是立刻就想到——她还没见着太夫人,忙四面寻找。便又有丫鬟上前解释,“太夫人午后乏倦,已回房歇晌去了。世孙要借书,太夫人说尽可自便,若有寻不到的,询问大姑娘便可。”
雁卿便点了点头。道,“七哥想看什么书?我带你去取。”
元徵又凝望了她片刻,才缓缓的说,“《水经注》。”
——当年他们在兰雪堂中一道读《水经注》,定下了三峡之约。元徵手头就有原本。
可雁卿也不曾质疑,只道,“七哥稍待,等我去找来。”
这本书雁卿时常诵读,便叠放在书厅案头。雁卿上前翻取时,元徵就跟随过去。书案当窗摆设,那窗子落得矮却开得阔,窗外便是风景。翠竹山溪交相辉映,编竹为矮台错石成野桥,满眼都是青翠的柔光。他们就在那窗前抬手按住了同一卷书。
雁卿垂眸不语,元徵便说,“不必了,我不是来找书的。只是很久不见了,我来看你。”
雁卿忽然间无言以对。
她问不出口。在慈寿堂里原本也不适合质问——只要她还不想将林夫人的怀疑宣扬到太夫人的耳中。
她设想过很多次同七哥久别重逢的场景,可林夫人告诉她,七哥也许妨碍过三叔的姻缘。她又设想过很多次自己质问七哥的话语……可七哥说,“很久不见了,我来看你”。
为什么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的问候?
他们之间的情分究竟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难以启齿和维护?她这么努力的想要取得她阿娘的认可时,七哥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难道真的就只是她阿娘的误会和偏见吗?
雁卿难过的同时,也终于感到倦怠和疲惫了。
她答道,“我也很想念七哥。”窗外景明,她的心情却晦暗沉重。她便将书推给元徵,仰头望着他,“书已找着了。七哥还有旁的事对我说吗?”
元徵到此刻才察觉出她心境的变化,一时就只定定的望着她不说话。
雁卿便不闪不避的回望过去,她明白自己应该直言相问,否则也许七哥会不明白她所指为何。可就如元徵能读懂她说不出口的话一样,她也总能读懂元徵细微的心境波动——元徵目光里一闪而过的动摇,并没能瞒得过雁卿。
那是心虚。
雁卿脑中霎时就是一片空白,原本想要追问的话也再说不出口了。
——七哥做了需要瞒着她的事。
一旦她追问他十之□□会向她坦白,可雁卿已经不敢问了,因为一旦问了便再也收不回。
她垂下目光,避开了元徵的注视。向后退了一步。
元徵紧跟着便追了一步,道,“你想问哪一件?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若一件件说起来……”
雁卿便道,“七哥是否知道,皇后当初化名作贺祁。”
元徵略顿了片刻,才道,“在你说之前,不知道……早些年我在守孝和养病,府上的交际都轮不到我来处置。你也明白我的性子,不相干的人我从不上心。待到后头我开始管事了,皇后又已贵为六宫之主。便从未打过交道,自然更无由得知。”原本前倾的身体站直了,他无意中表露出来的迫切和紧张一时消散了,声音里果然便流露出些脆弱的自嘲来,“不过现在我明白了,采蘩祁祁,薇亦柔止……她的妹妹化名是贺柔?”
雁卿不语,元徵便轻声道,“是我失察了……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雁卿心里只是难受……她终究还是避重就轻,没将该问的话问出来。如今元徵如她所愿否认了,她却半点都没感到庆幸。
“我不是故意的。”元徵又说。
雁卿草草的点了点头,生硬的微笑起来,“嗯……这我就放心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