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几乎说透了人生的真谛。自解除徐善然父母行动失败之后,邵劲在西北的布置顿时就束手束脚极了。两方都在衡量着手中的砝码,估算着自己能借此获得的最高利益所在。
这你来我往的试探差不多持续了三个月的功夫,这期间邵劲将所有事情都瞒徐善然瞒得死死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切还算风平浪静,但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这是邵劲第一次有意识而千方百计地要隐瞒一件与徐善然相关的事情,每一次他回到府中看着自己妻子的笑脸,总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这种不安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严重,甚至到了邵劲晚上睡不好觉,连床上另一个人无意识地翻身都会被惊醒的地步。
而所有的一切矛盾,在三个月后临近过年的一天,林世宣将徐佩东的一束头发夹在信中,以朝廷的名义快马加鞭送到西北的时候,到达了最高的顶点!
邵劲只拆开信件看了一眼就脸色铁青的砸裂了桌子。接着,他一语不发地将手中的信件递给任成林他们。
任成林等人彼此传阅着粗粗浏览了一番,脸色都不大好看。
任成林说:“这是要我们和红日军拼个你死我活啊!”
现在就局势来说,邵劲地处西北,而红日军前往的却是京师之处。京师之地大家都想要,但现在红日军风头正健,此刻贸然出击只会导致鹬蚌乡镇渔翁得利。再者红日军现在在百姓中的名声还不错,因为每到一个地方都开仓放粮,所以很得一些穷苦百姓的爱戴,真拉了西北这一个归根结底都是穷苦出身的队伍上去,士气如何,还真不好说。
就算撇开这两点,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如果现在他们因为看见了徐佩东的头发,就事事答应京师那边,那以后京师那边的传讯,他们如何拒绝?长此以往,不过成了京师那边的一条狗!
但要说拒绝……如果对方下次再送来徐佩东的一根手指头怎么办?一只耳朵怎么办?或者直接送来一个人头怎么办?
在座的人中谁都与徐善然有关系,何鸣何默这一对双胞胎的亲人也都在京中,他们谁都不敢做声。
最后唯有坐在主位上的邵劲出声:“行了……把其他人都叫来,我们开个作战会议。”
众人一时没有做声,如此静默几息之后,还是何默答应一声,站起身掀了帐帘,走到外面去叫人。
剩下的几个人看着邵劲,只见刚才咬着牙蹦出这一句话的已经闭上眼睛用手支着脑袋,脸低低地向桌面埋着,叫人不能看清楚神色。
出去叫人的何默很快回来,不多时,西北帮的一众人都已经来到,在这一屋子男性之中,王自馨作为唯一的女性,不管出现几次,都是一如既往的夺目。因此在邵劲通知了接下去与红日军作战的消息之后,其他人还在面面相觑的时候,王自馨已经站起来,语气激动的辩驳说:“与红日军作战?为何?大人您之前不是才说过要等红日军攻破京师,到时候红日军就犯天下之大不韪,必将受到所有人群起而攻之?到时候——到了那时候,才是我们行动的时机?”
邵劲脸色已经阴得快滴出水来了。
他看了站起来的王自馨一眼,将到了嘴边的怒骂咽回喉咙,只冷冷说了一句:“计划变了。行了,这次的事情没有得商量,不愿意出战的人站出来,我不安排你们上去就是!”
王自馨气得胸膛起伏:“大人,您觉得在座是有人怕死不上前吗?”
邵劲却不答话了。
周围的人眼看不好,忙解围道:
“王将军坐下吧!”
“是啊,将军坐下吧,想来大人是有自己的想法。”
“我们都是武夫知道什么?当然都听大人的,大人叫我们往东我们就往东,大人叫我们往西我们就往西!”
话到此时,没有人再触邵劲眉头质疑行动,相反俱都聚到作战地图前面,围着那地图七嘴八舌地谈论作战计划,这一下子之间,帐篷又热闹了起来,刚刚的不愉快就仿佛根本不曾发生一样。
但作战计划当然不可能一天之内就敲定,等到太阳西斜的时候,众人三三两两自帐篷内出来,面上仿佛什么事情也并未发生地各自散去。但直到晚间,西北帮却悄悄聚在了城内的一处偏僻酒馆里,彼此小声讨论着邵劲此次突然决定出兵攻打红日军的原因。
今天的白天下了一场大雪,蔼蔼的白色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化,聚在酒馆的窗台上反射着蜡烛和月亮的光晕。
外间突然传来轻轻的交谈声,接着就是门板被打开的声音,说话的众人俱都向外看去,只见一个裹着斗篷的娇小身影走了进来。他站在门边抖抖衣衫,又脱下来身上厚厚的毛皮斗篷交给那小二,这一下就将自己完全露了出来,不是王自馨还是哪一个?
众人都十分客气地和王自馨打了个招呼。
王自馨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只说一句:“我探到了风节为何突然决定进攻红日军。”这时她神情平静,容色淡淡,哪里还有白天在军帐之内对上邵劲时冲动的模样?
王自馨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
所以她能在父母双亡一介孤女之时,看准时机一步就攀上了当时西北的最高指挥官。
而邵劲是一个很特别的男人。
所以她现在的情况甚至比她当初预估的要好得多——她不是侍婢,不是通房,甚至不是侍妾,而是能和邵劲坐在同一个帐篷之内,甚至能够在有些时候、在某些人面前,直言不讳顶撞邵劲的下属。
这个身份可出乎她意料的方便,甚至让她看见了自己名正言顺地和邵劲在一起的可能性。
君不见现在,这些西北众将就已经默认了她是邵劲的禁脔?
而这其实一点都不难。王自馨目光轻轻闪烁。邵劲在私底下是个很随和的人,还有点怜香惜玉的性格,轻易不会打骂女人,所以她在私底下偶尔会叫对方风节——而叫得多了,总会被人听见;再者她也时常跟邵劲单独相处,虽说只是军帐,但邵劲又不爱人服侍,从不要贴身侍从,哪怕是打扫的人也都只在外头守候,虽说他们确实什么都没干,她也从没有对邵劲表示出其他什么意思,但军帐是实实在在放了下来,里头也实实在在只有他们两个,其他人又如何知道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再加上夫人帮的出现,西北原本的武将迫切需要结成一个团体来抗衡夫人帮的势力,如果说硬实力的比拼,两者倒是都耐对方不了,夫人帮那边有邵劲的交情,西北王这里有地利人利,可惜夫人帮那边还有一个徐善然,这年头将脑袋别在腰上打生打死不如枕边一句话的事情还少了?因此西北帮迫切的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能在邵劲跟前说得上话的喉舌——
王自馨用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唇边的冷笑。
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她和邵劲的关系,在他们眼里,只怕真是板上钉钉的一件事了。
而徐善然——那个女人,除了出身比自己好一些,被金呀玉呀的养出了一身好皮肉之外,还有什么?
此刻并没有太多时间闲想这些事情。一些念头在王自馨脑海里转过一圈之后就消散了。
她接着之前的话往下说。一些细节毕竟过犹不及,她刚才点了一下“风节”二字,很快就切换回自己应该有的称呼:“我知道大人最近都在接收从京师那边传来的消息。你们可能以为大人是在和京师那边的探子联系。但实际上——”她杏目一扫众人,“并不是的,大人是在和朝廷通信。”
众人神色严肃,开始低低讨论起来。
王自馨又继续说:“通信的内容是有关于夫人娘家的。”她沉默了一下,似有些难以启齿,接下去的声音也变得低了,“夫人的娘家在京师中是个大官,现在他们被扣在京师里,大人此刻的决定,只怕正是为了保全夫人的娘家!”
这下众人就有点哗然了,但邵劲是西北的统治者,他要保自己妻子的娘家,说破了大天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众人虽纷纷讨论面露不忿,却也不可能跳起来这件事情不对,更不可能就这件事情和邵劲拍桌子吵架。
王自馨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她的计策还在后头。只见她坐着等众人稍稍安静下来后,又不动声色地丢了个大雷:“大家都知道大人对夫人的爱戴,依我看,夫人只怕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否则以夫人高门大户出来的深明大义,怎么会让大人步入这进退维谷之地?”
这一下众人纷纷怔住,一些脑袋灵光的已经转过了念头来,不由得在心里感慨好个毒妇:王自馨这话一出就将徐善然给拿住了,什么是“深明大义”?要知道对徐善然而言,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家人,她若偏向丈夫视家人于无物,别说邵劲,这世间百姓的言论都不叫她好过,再者一个没有了娘家的夫人,究竟能影响丈夫到几时?她若偏向家人无视丈夫,就算邵劲此刻爱重与她暂时无视,这根刺也是种下了,以后两人只怕要日日为此争吵,吵到后来是什么结果——还需要多说吗?
王自馨这一句话出,一双双的目光都盯在王自馨身上,看她接下去要怎么说。
王自馨似有些碍难,低头默想片刻后,又抬起来,语调干涩说:“我与夫人同是女子,这事……只怕得由我来了。只是若直接进入达大人府中,恐怕事情还没有说完,大人就得到了消息,到时候以大人对夫人的尊重,事情肯定功亏一篑。我并不要紧,却不忍大人与众位一步步走向那凶险之路啊!”
其余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
桌子正中央的烛台也似感觉到了什么,发出“剥”地一声响。
终于,有一个人仿佛不经意地说:“再过三日是十五,夫人要去礼佛,经过的正好是我负责的那块路线,夫人身旁的何侍卫已经过来同我打过招呼了。王将军若要来,我与你安排就是。”
王自馨听得,缓缓露出了笑容。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
这些年来在西北,徐善然的出行一向很低调,一来不打邵劲的招牌,而来除了府中诸人与要去地方的主人以及途经地负责的将军,就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这一日算是近来难得的晴天,日头选在空中,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徐善然带着身旁最亲近的几人徒步从山下走到山上,刚刚在大殿中上了一炷香,便去偏殿听那禅师讲经。
在这偏远之地,这座庙并不是附近最大的庙宇,但寺中的方丈却算是与徐善然最聊得来的。
只这一回,她进了屋子,不止看见了方丈,还看见了一位劲装打扮的女子。那女子腰悬一把带鞘长剑,并未施多少脂粉,却显得容貌不俗。
徐善然环视了室内一圈,不必她开口,自有人皱眉说:“方丈可是有客?方丈若有客,我们夫人可在旁稍等一会。”
方丈宣了声佛号:“这位女施主是来找邵夫人的。”
那说话之人立刻冷笑:“好没有规矩的家伙!不知哪里来的破落户,好好递帖子见不着我家夫人,就想出了这种歪门邪道吗?”
这下不待旁人再说,王自馨自己上前一步,诚恳地看着徐善然,说:“夫人,我是大人帐下的游骑将军,此番来找夫人却有要是事,才行此下下之策,不管如何,还请夫人听我一言。”
之前说话的正是棠心,棠心听到这里看了徐善然一眼,便从对方的神色里窥出了徐善然的打算。她拧起细眉,对方丈说:“是我们夫人给方丈添麻烦了,还请方丈稍歇片刻,待我夫人和对方说上一二。”
方丈并不想掺合入这种事情之内,很快便将禅房空给这两方。
王自馨又拿眼睛去看徐善然身旁的侍女。
但这一回,徐善然说:“有事就说罢。”
这也不过做做态而已,王自馨还巴不得越多人知道这次的事情越好了。她在徐善然说话之后就猛地单膝跪下,当然并非侍婢对于女主人的礼节,而正是军中人见邵劲时候行的单膝跪礼!
只见她单手按在剑柄之上,掷地有声说:“夫人,还请您救救大人!”
这话宛若石破天惊,王自馨垂眸眼底的冷意,静静等着对方的反应,但等了许久,只见那滚襕边的素色马面裙从远及近,一直到了自己的跟前。
她发现这素色的裙子上竟然还有同色的缠枝莲暗纹。
然后,她听见了对方轻轻一声笑。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