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假了。哪怕王一棍本来就是半开玩笑的说了上面一席话,等看见邵劲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沾沾自喜模样之后,也忍不住酸倒了半边的牙齿。
不过偶尔一句涉及女人是风流,揪住女人不放就是下流了。
王一棍向来自诩风流,做不出下流事来,可惜这一次,他来见邵劲,一大半的目的还真是为了这个周身都蒙上一层面纱的闺阁少女:“我先跟小哥交个底,这次你手头上的那些商号之所以日日会被人找上门去,一多半是我的主意。”
再说不是必然要解释商号到底是谁的,邵劲只瞅了对方一眼,光听不说。
王一棍语气平稳自然,就像自己正在和朋友聊天一样:“暗中透露一两丝风声出去,再找混混有事没事上门逛逛,没有了后台、再没有银子,这样不尴不尬个两三个月,也就差不多了。归根到底,一家人的事情,没有必要弄得急赤白脸,小哥你说是不是?就算真弄到急赤白脸的地步,他们的事情他们解决,何必劳烦外人掺合进去,最终不清不楚,搞个里外不是人呢?”
“呵呵。”邵劲。
“小哥的笑声很特别啊。”王一棍说。
“说得你像是个好人一样。”邵劲评价。
“呵呵。”王一棍无师自通,也笑了两声。旋即他有趣问 ,“我怎么就不是好人了?若说站在你们对立面的都是坏人,那穷酸我也只有徒呼奈何了。”
“如果这不是一家人的事情呢?”邵劲挑一下眉头。
王一棍笑而不语:如果这不是国公府一家人的事情,如果徐善然不是湛国公府的人,哪条恶犬见着了眼前的肥肉会客气礼让?有道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啊。
“如果今天没有人出现在仙客来呢?”邵劲又问。
王一棍竟然还是笑而不语。这与他刚才说的话似乎大相径庭,但这岂非正是人之常情?若是值此之时,徐善然还没有动静,可见已经黔驴技穷,对于这种绮罗锦绣包稻草的人,看着国公府的面子,表面上敬着也就差不多了。
可真正的问题,就在于今天仙客来来了人。
他恰好知道那人背后的人,也恰好知道坐在他眼前的邵劲,这几天可不止见了这样的一个人。
这就叫他不得不认真想想,被收买了的,肯于徐善然合作的,是只有这出头的一个,还是仅先出头了一个。
若是前者,区区一栋酒楼就真能够请动这一直伺候在先进最炙手可热的皇子身旁的伴当吗?若不止一栋酒楼,那徐善然到底花了多少代价?这代价又能让这伴当最后出力几分?
若是后者……
王一棍还真没浪费邵劲点的素面。他稀里呼噜的一通吸食,还不耽搁自己在心里琢磨:
这时间也太巧了!
就在众管事频频生出异心,就在他自个琢磨着是不是差不多了要进行下一步的时候……突然就跑出来一个有来头的家伙,还有跟着而起的降价打对台,真的都只是巧合吗?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邵劲这时说。
王一棍这回没笑在脸上,他笑在了心底。
他多少也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子有点有趣,怎么说呢,仿佛胸腔里就是有一种可以说天真又可以说傲骨的东西,总体可以归结为一句:还没有被磨干净的少年意气与傻气。
如果这次的事情真不是他多想,这样老辣巧妙地时机决不是面前这个小子算得出来的。
那就是……他心里有了个人选,却又略微迟疑。想了半天之后犹豫地琢磨着:是……站在那小姑娘背后的人吗?就像他这样的,找一个地方,悄悄的窝了十来年的老头子?
王一棍瞥了邵劲一眼,又瞥了邵劲一眼。
“……你看我什么?”邵劲问。
王一棍“呵呵”了两声,在从邵劲那边领悟这个词语之后,他非常快地爱上了这个词语。自己的猜想不一定能够证实,但他此来当然不会无功而返,他可以轻而易举的证实另一件事,比如他这时就微笑着凑近邵劲,飞快低语:“仅仅只是拿出你们的东西,你们甘心?要我的话,真有人这么逼我,哪怕我将自己的家当全部赔出去,也要狠狠咬他一块肉下来——杨府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个布庄,那布庄是不是已经被你们许出去了?”
到底年轻,邵劲的眼皮忍不住跳了两跳。
对于王一棍而言,这点微小的动静就已经足够了,他立刻拉开与邵劲的距离,刹那就恢复一副二混子的模样,笑嘻嘻说:“看来我是猜中了。”
邵劲慢吞吞说:“没听过什么叫做祸从口出?你今天说得这么多,就不怕我走个偏门直接处理掉你?”
不想王一棍听见这句话,一下乐不可支,笑得牙花都出来了:“你处理掉我什么?那家都要把我扫地出门了,我就是现在忠心耿耿的要去把所有阴谋诡计都说出来,那家小公子也未必肯信呐!”
“既然对方已经不要你了,那你掺合这件事干什么?”邵劲皱眉。
“谁叫开头是我做的呢?须得叫你们知道,这个好头与接下去的坏尾可不是我脑子打结做成的。”王一棍摊了摊手,接着大言不惭,“再说我就是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说不做,又哪里有人知道?”
邵劲:“……”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呵呵了对方一脸。
“好了,不开玩笑了。”王一棍突然一本正经说,“我来这里确实是有点好奇,现在我已经证实了一半,也差不多了,就多谢小哥这一碗素面,为了报答一二,我能告诉你那府里头还有动作。”
邵劲顿时精神一振!他忍这个不着调的家伙忍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可能的一句话,他顿时目光炯炯直视对方。
王一棍说:“行了,我走了。”
我去!邵劲怒:“说完再走!”
“……说完了啊?”王一棍说,接着醒悟过来,笑道,“至于具体是什么计划,就不劳我多口多舌徒惹人厌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绝户计。你们有那开头布局的人在,尽可高枕无忧。”
说完王一棍看邵劲一脸要掀翻桌子的表情,忙住了嘴,不敢再耽搁,拿起拐杖一溜儿就跑了,腿脚利索得根本不像是需要用拐杖的人。
等到他一连转过两个街角,再回头看时,只见身后人群一派平静,并无半分有人追上来的情节。
他便自转去惯常打酒的地方,打了一角子的汾酒,一边喝一边唱那江南之地流行过来的新词新曲: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
“……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1……”
渐渐笑得古里古怪:
嘿,愣头青……
真碰着了一个还算可爱的愣头青……
这几日京师之中倒是突然出现了一桩咄咄怪事。
而且这咄咄怪事,还正是与百姓之间甚为密切的民生之事。
概因归德布庄与友民布庄也不只因为什么,突然对上了头,就仿佛那斗鸡场中的两只斗鸡,乌着眼,炸着毛,时不时的要揪下对方的几根羽毛。
也正因为如此,它们为了寻求那围观群众的支持,就仿佛价格不是价格似的,一个劲的将粗布的金额往下降。
从第一天归德布庄爆炸似的二钱银子一匹,到后来友民布庄跟上二钱银子一匹,又到了归德布庄再降半钱,再到友民布庄直接降到一钱!
京中的百姓几乎个个惊呆了,天天将两个布庄挤得水泄不通,好几日间与街坊的对话,都是“你今日又买了几匹布花了几钱银”,又或者说“价钱都能降到这个地步,也不知那黑心烂肝的东西平常赚了我们多少银子”。
当然一钱一匹粗布,稍微有些经济头脑的人都明白这个价格肯定是亏了的,只不知道究竟亏上多少,又会持续多久。
而商人之所以称之为商人,便是天性逐利,赔本的买卖任是谁也是做不长久的。
果然不过两三天功夫,友民布庄就先撑不住,先行将价格调回了五钱银子一匹,跟着不顾迟来一步没有买到便宜货的群众的谩骂,从掌柜的到下头的伙计,一起跑到归德布庄之前下赌注,赌注就是友民布庄一直以来的军备供应。
恰巧这时节也是每年军需挑选期,友民布庄已经接连五年都没让特供牌子转过手了,堪称军需供应第一家。
那归德布庄的掌柜想来也是深知其间情况,哪怕被一批人堵着起哄,也没敢答应下来。
只是这样的沉默也仅仅持续了一天,等到第二天的时候,那归德布庄的掌柜立刻就在众人的围观之下掷地有声的答应了与友民布庄的争胜之约。
有幸见证了这一幕的百姓唯恐天下不乱的叫好,当然他们很快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归德布庄虽然没有像友民布庄一样将粗布的价格调回原样,但也出了个限购数量,规定每天只卖一百匹粗布……
特么的一百匹你怎么分啊?
千辛万苦挤进店铺里的大伙商量一下,每人拿一个巴掌片回去缝个小孩子的尿布吗!
当街道上远远传来更夫打二更鼓的声音之时,归德布庄里的伙计都散了,只有一盏烛火还固定在柜台上,飘摇着照亮斗室。
小李是归德布庄大掌柜的侄子。
他今年十九岁,已经在这布庄中整整做了五年的伙计,眼瞅着就要升格小掌柜,放到分店里头去独当一面,家里人也张罗着要给他相看个村长或者城中小商铺掌柜的闺女,眼看着日子正一日好过一日,按理说小李怎么也该有些喜悦之情——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
最后留在店铺里的小李将门板一个个上到门框上去,等他上了一多半的时候,一道黑影沿着墙根走到了布庄面前。
他的半个身子还笼在黑暗之中,又有墙体的遮挡,从小李所站的位置看过去,也只有浅浅的一抹浮影自脚下斜透出来。
“打听到地方了没有?”那黑影一上来就直接询问。
小李垂下眼睛,扶着木板的手却忍不住开始颤抖。
轻轻的一点点,但手指头反复撞击着木板,在这寂静的夜里,也叫细碎的声音远远传开了,恰如藏匿于黑暗深处的那点动静。
“我……我带你们去的话,”小李说,“我的赌债,就一笔勾销?”
黑暗中的黑影发出类似于嘲笑的古怪“咯”的一声,跟着他手一伸,其中一张白色纸张飞快的在小李面前展了一下。
小李的眼神立刻就亮了起来!
就算这张纸烧成灰他也认得,这正是他写下并按了手印的借条!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一旦染上了赌,距离人渣也就不远了。如果他还欠了万分可怕的赌债,那么他至少一只脚已经跌入深渊之中。
他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双手的颤抖似乎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跟着他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带你过去。”说着他还无意识的向前走了两步,直到黑影不满地提醒:
“关门!”
“对对,关门,关门。”小李醒悟过来,忙转身继续关门,走得太急了,脚下还被门框绊倒,趔趄了两下。等他好不容易站定,双手再扶到了门框上的时候,他仿佛不经意地问:“对了……你们有几个人?那地方有点儿远,虽然在郊外,但也有人守着的,人太多的话不安全……”
“做好你自己的事。”黑暗中的声音冷冰冰的。
停顿一会之后,那声音哼了一下,用轻慢的口吻说:“放心吧,十个人以内。”
小李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门板彻底合上,里间的光被压迫成细细的一束,从门缝里挣扎出来,照着那恍恍惚惚的几道影子,向漆黑的前方行去。`p`jjx`p``p`jjx`p`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