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以太子的城府之深,在这一刻也险险变了面色!
但是几乎转瞬之间,在那一刹那的惊疑过后,深深的疑虑就再涌上了这位皇子龙孙的心头。
邵劲为何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邵劲是怎么做成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既然做成了,在现在他还没有发现的时刻,邵劲又为什么一下子就要把事情捅破?
这等突如其来,石破天惊之语,会不会彻头彻尾都是一场骗局?
……不,但又不太像。
太子注视着跪在自己跟前的邵劲。在他的视线里,这个年纪还不算大的青年身躯轻轻打着摆子,面色一时惶恐,一时狰狞,哪里有半分前几日晚上当着他的面横剑自刎的死节风采?
屋内一时陷入了沉寂。
太子没有陈素娥花姑娘,邵劲也不敢怎么抬头。他垂在身侧的手掌捏成拳撑着地面,这当然是不太规范的礼仪,但那摆出这个动作的主人现在想必也没有心思关注这点细枝末节了,关注着这个的,正是邵劲跟前的太子。
他的目光在邵劲不住跳动的眼皮,微微颤抖的嘴唇,不时抽动一下的脸颊上来回逡巡了很久。
并没有破绽。
惶恐、狰狞、忐忑、绝望,无数的情绪在邵劲脸上闪过,每一种神态在太子看来,都发乎于情,毫无矫饰,这样的矛盾,正是一个人子害死了血亲之人之后会出现的情绪。
至少从面上是没有破绽的。
更何况——
太子来来回回地沉吟,要说这是装的,他竟不能参透邵劲或者那幕后可能之人的想法。
何苦呢?
在宫变那天晚上,邵劲的所作所为也有许多人看见,哪怕千金买马骨,他也是要将邵劲提拔起来用用的,何苦他本身也对这个知情识趣的臣子多有好感,可以说邵劲的未来已是一片坦途。在这种节骨眼上,哪怕是邵劲有被的谋划,也正该韬光养晦,真正掌握了权利,再言其他,怎么会在揠苗助长的悬在这种时候布局?
何况这种不孝不悌的罪名,他根本不用再多费其他心思,直接向外一说,天下人的唾沫都要将邵劲给淹死。就算下注,这样全盘压上九死无生的注也太大了,根本没有必要。
太子开始在房中踱步,他终于开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直沉默的邵劲因这句询问轻轻抖了一下,他的脸上一瞬闪过更深的羞愧和狰狞。他又紧了紧拳头,似乎在用力支撑自己的身躯,又似乎仅是定定神,跟着他说:“……殿下,微臣的哥哥自小与微臣不睦,微臣昨日回家,又与哥哥发生冲突,微臣那日心情激荡,不堪忍受,竟失手将哥哥打伤。母亲自然勃然大怒,厉声喝令微臣回房思过,待明日父亲自宫中回来,便交给他亲断。”
“微臣是庶子,哥哥是弟子,母亲有所偏颇本事常事,是以微臣自在炎玉先生身旁发奋苦读,只为有朝一日能为自己正名,在家中占有一席之地。而时至今日,微臣被父亲带入宫廷,面见陛下,又侍奉于诸王身傍,微臣自以为年岁渐长,近日也不再只受家族庇荫而无能反馈,嫡母与哥哥的态度本来有所转变,不想……”邵劲徐徐说来,声音又低又沉。
但太子并无多少闲心听这些后宅纷争。
哪怕他曾经也在皇宫之中由母妃带着与众兄弟勾心斗角,上演过一出一出的大戏,但此时此刻,终于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太子,不可能再多花一两分的心思在那上面。
何况嫡母打压庶子,没几个贵妇人拿到面上说,也没几个贵妇人会不做。
太子直接接了话,声音冷硬:“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邵劲张了好一会嘴,才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不。”
这一个字出来,后头的那些话好像就容易些了,他深吸一口气,艰涩说道:“那天夜里,微臣愤懑于心,辗转反侧也难以入睡,等到下半夜正自迷迷糊糊之际,忽听见外头有些喧闹火光,便很快起身向外看去。但这时候,大火已经漫天而起……”
“孤听闻刑部对于怀恩伯家的惨案初步判断是有外人闯入纵火杀人,现在你既然承认这点,那你刚才说你不孝不悌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告诉孤这一切都是你的布置!?”太子厉声问!
邵劲嘴唇抖起来,他数次发声,音节都有些飘,好一会了才找到正确的发音:“我、微臣……在火中,曾见到嫡母与兄弟……”
这倒是太子一时没有想到的,他怔了一下:“然后?”
“——微臣在那一刻本能带着他们离开,若是毫不迟疑的话……”邵劲最后的声音,就像是从喉咙中硬生生扯出来一样。
黄烙终于微皱了一下眉。
他再次开始打量起邵劲的神色,好半天后,才说:“我听刑部负责此案的官员说,在这起惨案之中,怀恩伯夫人姜氏与御前侍卫邵方的尸身都并不完整。对方断定这是一起寻仇案,并且幕后主使者与怀恩伯一家有深仇大恨。”
“……”邵劲。
黄烙好整以暇说:“人死万事皆休,不管他身前造了什么孽,到了这一步,哪怕为一线天良,大多数人也会给死者完整的身躯,好叫他不要当了鬼也做个零碎之鬼。而怀恩伯虽是勋贵,素日来有些人气,至少孤没有听闻怀恩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不知究竟是哪一方人马,与怀恩伯有这样的泼天之仇?”
邵劲惨笑一声,直接说破:“微臣自知说出昨晚之事必叫陛下有所疑虑。殿下疑心昨夜主使之人是微臣也是应有之理。只是……微臣生母早丧,怀恩伯府中纵有许多不堪的回忆,怀恩伯府也是微臣唯一的能遮风避雨的家。微臣虽与嫡母嫡兄素有嫌隙,但嫡母到底不曾苛刻到底,也叫微臣和炎玉先生潜心学习……”
“从出生到现在,微臣呆过最久的地方、微臣面对最久的人、微臣……微臣与家中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要把生命中最大的最重要的一部分,硬生生剜去?要在一夜之间就化身恶鬼,斩断嫡母四肢,咬碎嫡兄躯体?”
黄烙久久不语。
他亦被这最后一席话震住,等回过神来时,心底的最后一丝怀疑也已经消退。
他便长叹了一声,上前两步,将邵劲自地上扶起:“风节啊风节,孤如何不知你的人材?只是我辈为官为民,一念差错,少则一家一室,多则一国一城,尽数陷于刀山火海之中。你可知你这一念之差,若教天下知晓,就是名节尽丧,天下之人群起而攻之啊!”
邵劲死死抓住黄烙的衣摆,再次哭求:“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前头既然已经抻够了,此刻黄烙便直言安抚:“孤既已尽知,此事也不能完全怪你……但你先要同孤直说,你此番一来便将事情合盘拖出,可是这件事已然被旁人察觉?”
邵劲脸上神态又起变化,他说:“谢阁老前日来过府中,微臣当日紧张,只怕有些失态,实没有自信能瞒过谢阁老……”
黄烙的目光闪了一闪。
他看着眼前的邵劲,忽的微微一笑。
他已尽知面前之人的用途所在了。
千秋月照不同人。
同一日夜间,在大慈寺中。
萧萧树木连绵起伏至远山,恰似一望而无际的绿线。树梢草丛之中的夏蝉鸣叫声在山间接二连三的响起,水声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有隐隐绰绰的诵经声,叫着幽静的地方也添了几分禅意。
徐善然站在阴影之中。
她的面前是一间还点着烛光、掩着门的佛堂。
她就在这漏着光的地方,自细细的缝隙中看见了里头的境况。
高高大大的铜制佛像在烛光的摇曳下说不出的威严,袅袅的烟雾又将其半遮半掩,为其增添缥缈出尘之气。
佛前木鱼被敲击的声音一下一下地传入徐善然的耳朵里,同时传入的,还有属于女人的窃窃私语。
她看得清楚极了。
自己的母亲背对着自己,背脊佝偻地跪在佛祖面前,一下一下地敲着,一句一句地念着。
他也听得清楚极了。
“大慈大悲广大灵感菩萨,信女何素雪在此祈愿。”
“濠州徐氏十三代五女徐善然年幼无知,被人蒙蔽,一切因果怨报求祈降临在信女身上。”
“小女幼时坎坷,此生此世,信女只求其平平安安,幸幸福福……”
何氏压低了声音在门板的阻隔下,本来是模模糊糊的,但不知为何,这些声音在她听来,字字句句极为清晰,一个一个,落到心口,在勾连肚肠。
徐善然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苦笑。
这几日上山,她计划着将事情一并解决,总要将其押到母亲彻底忍不住的时候。
但是一位母亲对其孩子的爱究竟有多伟大?
在她执意忤逆母亲心意,一言不发的时候,母亲虽带她上山,却连她身边的丫头都迟迟没有下手,何况是打她骂她的。
她想忍着、忍着,忍过这几日再说,结果就先看见了这一幕。
她为父母所做的一切,父母不知。
而父母为她所做的一切,她又真的一一了然于胸不漏一丝了吗?
屋中的念诵之声似有些停了。
徐善然赶在何氏出来之前离开。
她打算将自己的计划提前了,至于契机——
她的目光在路旁两侧的佛堂中转过,很快看见那摆在香案上的零零碎碎。
既然直到这个时候了何氏也不舍得打她一下,那么一出小小的苦肉计,说不得就足够制造出她想要的效果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