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九十六章 魔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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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仅仅几下,白色的绣帕就被血污染成斑驳的色彩,徐善然擦拭对方的面孔的举动微微一停,不过这样一点细小的动作,就被直直注视着她的邵劲感觉到。

    跟着徐善然便感觉到近在咫尺的人忽然激动起来,似乎想像刚才一样飞快转身离开!

    但这一次,徐善然的动作比邵劲更快,几乎在对方目光开始波动,肩膀稍一动弹的时候,徐善然就飞快地抬起左手扣住了他的手腕,跟着,她再丢开原本拿在手里的帕子,直接扬起衣袖去擦拭对方的面孔。

    宽长的袖子覆盖了另一个人的面孔,徐善然并不能知道此刻自己的衣袖之下,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但她能够感觉到,被她抓着的手腕上一直紧绷的肌肉似乎微微放松了,蹲在地上的人也不再因为看见她而直直挺着背脊似乎随时都要离开,而是稍微垂了垂脑袋,迎着她扬起的衣袖,将自己的脸埋入其中。

    徐善然很快做完了自己的动作。

    她收回手,目光和邵劲的眼神对上,这一回,对方的面孔上已经不再被如面具一般的血色所覆盖,而恢复成它原有的模样。

    但正因如此,其主人闪躲着她,闪躲着一切的眼神反而更清晰明显了。

    她微微静默一下,牵着邵劲的手站起来,又牵着对方向外走去。

    那些扫落一地的木块碎片,被扯烂散落各处的帐幔碎片,还有沾染上整个房间的血迹,她都带着邵劲一一绕过。

    被牵着的人一开始仿佛已经不会走路了,要徐善然用力地拉着才走上一步两步。但在这一步两步之后,他仿佛又有些自然了,开始自己试着迈着步前进,很快就自里头的套间走出来……但也仅仅这样了。

    在走出内屋套间,在邵劲再一次看见自己舅舅坐在那里的身影的那一刻,徐善然只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仿佛野兽一般的呜呃声,又觉得自己抓住人的手一空,再转回头时,背后已经没有了对方的踪迹。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再次向里走了几步。

    这间屋子就这么大,她很轻易地再找到了邵劲。

    邵劲还是呆在她第一次看见他的那个角落,只是这一回,对方甚至比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要激动。

    他用拳头砸墙壁,揪着自己的头发,激动得走来走去却一步也没有超出那个小小的角落。

    而在这样的过程中,不管他的脸上变换了什么样的表情,不管他的动作到底有多激烈,他始终一声不出。

    这间屋子,始终寂静若死。

    徐善然很快就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她没有立刻走上前去找邵劲,而是返身向外间的那几个死人走过去。

    当她弯下腰,用力将这几个死人一一向外拖走,却接连好几次差点趔趄地跌倒的时候,她也不免有点遗憾,遗憾这一辈子自己为什么始终没有动过习武的念头,明明她的表哥和邵劲练了武之后就见天的在她面前炫耀着……如果有的话,至少现在,就不用费这样大的功夫了吧?

    同一间屋子里头,邵劲不是没有听见外头的响动。

    可是此刻他已经陷入一种完全无法自拔的状态之中。

    他不能思考,脑海里乱哄哄的一刻也静不下来;他的心脏急速跳动着,这样的急速已经突破了正常心跳应有的速度,所以太多的血液开始在身体里奔流起来,他经脉,骨骼,乃至肌肉,都完全不能适应这样的冲击。

    他的身体似乎没有一处不在颤抖。

    他做着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动作,他完全停不下来,他期待有人能阻止他,又惶恐看见任何人;他既想在这个黑暗的角落呆上一辈子,又恐惧于在这个空寂的地方呆上一辈子。

    明明只是极为短暂的时间,他却像是渡过了数也数不尽的光阴,在只有黑暗的,永无尽头的深渊地底。

    这样永夜似的漆黑,他好像永远都挣脱不了了。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覆盖到他的脸上。

    邵劲全身都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不是因为那突然覆上他眼睛的东西,而是因为他的鼻端嗅到很浓的腥气,皮肤也同样感觉到熟悉的黏腻。

    ——这种味道是血腥味,这种黏腻同样是血的触觉。

    ——覆盖在他眼睛前的手上,肯定沾满了鲜血。

    可是,可是……怎么会?

    这应该是……善善的手啊?

    他茫然了一瞬,就听见徐善然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跟着我向前走。”

    这熟悉的嗓音平和而宁静,其中所代表的含义仿佛清泉一样浇在邵劲的心头。

    但……

    走?

    走去哪里呢?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应该做什么了。

    他几乎已经无法思考了,无法行动了。

    还是徐善然。

    用手遮着他眼睛的人并不等待他的回应,而是像之前一样牵着他向前走。

    他们再一次绕过那些障碍,因为要保证另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完全绕过那些障碍物,徐善然走得并不太容易。

    但这只是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问题。

    他们很快再次回到了邵劲刚才跑掉的地方。

    这个时候,徐善然停下脚步,她能感觉到身旁的人因为预感到什么而一瞬间紧绷起来的身体,但正因为如此,她反而越加快速地松手开——

    黑暗褪去,眼前再次出现事物的模样,邵劲却下意识的要闭起眼睛,直到他在飞快闭起的过程中突地觉得有些不对,又听见旁边人的说话声:“——什么也没有。”

    邵劲有点僵硬,而又迟疑地转头看着身旁的少女,就见那张面孔似乎永远从容,又有着十分的温柔。他还听见对方再说:“不用再害怕了,这里什么也没有。”

    他听见了这句话,却没办法太深入的思考,只能看着有些浮现在表面的东西。

    最先最显眼的当然是徐善然的面孔,但抛开这些,他还看见了对方微乱的鬓发,眼角略略的红痕,面颊上点点的红珠,以及满身满手的黏稠暗色——

    他盯着这一副情景看了很久,久到他终于能够确定这些都不是他臆想出来的,而是真实存在在他眼前的,像是从茫然无措的大梦中忽然清醒过来,他发出低低的、困难的声音,极其缓慢地问:“你……”怎么了?“人……”都去哪里了?

    徐善然大约能明白邵劲想说什么,她回应得同样认真与缓慢,她小心的将话语和神态间的所有锋利都收起来,她耐心极了。

    她这样对待着现在的邵劲,就好像当初,当她困苦难受,日日煎熬,举目四顾而无一可依的时候,终于也有一个人,能像她现在对待邵劲一样,倾听她,帮助她,安慰她,耐心的牵着她陪着她,直到她终于能够从这一片至为可怕的黑暗之中走出去。

    “我没事。”

    “那些人被我拖出去了。”

    “我没有把你舅舅的身体和他们放置在一起。”

    “我另外安排了一个地方,等今天事情做完,你可以将其好好收殓发丧。”

    邵劲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也许是因为徐善然口中的‘舅舅’。

    徐善然陪着等了许久,而后她轻轻问:“难受吗?”

    难受吗?

    ——怎么可能不难受,怎么可能不痛苦?

    “所有人都做了选择……”

    只有我。

    “只有你,被剩下来……”

    只有我,被如此轻而易举地丢弃。

    “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好的,坏的,可憎的,可怜的。他们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而我呢?被遗弃的,被丢弃的,被如同多余事物一样毫不犹豫摒弃的我,又算什么?

    来自敌人给予的伤害固然能让人恨得发疯,可来自亲人的伤害,却足以将一个人的所有精气神都抽得一干二净。

    邵方和姜氏的所作所为当然无可原谅,他始终没有下定的决心在他们看来却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理所当然。

    他们发现了他隐藏起来的人,然后就将人抓来,殴打对方,也借着对方来逼迫他。

    等逼迫到最后,邵方和姜氏会放过他吗?

    当然不会。

    最后不管是他,还是他的舅舅,大概都只有死亡一途。

    但除了这些之外,自己舅舅的呢?

    邵劲的眼睛不瞎,脑袋也不傻。

    所以他当然明白,没有哪一个被人杀死的人会做出这样一副端坐在地上的样子。

    他几乎在看见这一幕的第一眼,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明白了。

    邵方与姜氏没能做到最后的事情,他的舅舅先一步做了。

    他在一刹那就明白了自己舅舅的想法,他也完全地,依着对方的想法去做了。

    可是……

    痛啊,痛得说不出话来。

    难受啊,难受得有一把火在脑海和胸腔里头烧灼熊熊地烧灼着。

    他不明白邵忠,不明白邵方不明白姜氏,但他最不明白自己的舅舅!

    八年的时间,他什么事情都对其毫无隐瞒,日日抽空过去,求医问诊,煎药服侍。这是他这一辈子仅剩下的亲人,这是他朝夕相处了两千三千个日夜的亲人!

    他将自己的一切都呈现给他看了,毫无保留,毫无戒心。

    他的未来里甚至可能没有徐善然,但从没有想过没有舅舅——

    他最终只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所有人都做出了选择。

    而我呢?

    付出所有的我,被毫不留情摒弃的我,被瞒到了头的我,到底算是什么东西?到底显得多么可笑?

    他直直地瞪视着徐善然,他的眼睛赤红,布满血丝,而又有透明的液体在其中凝聚。

    但他最终也没有让这些东西落下来。

    他说:

    “善……善……”

    “不要,不要……”

    “离开……”

    “我……”

    被最亲密的人背弃的痛楚到底是怎么样的?

    这世界之大,这生命之长,你再也再也,不能获得一分一秒的安心和宁静。

    所有的余生都只剩下憎恨,所有的余生都只剩下不安。

    ……也许正是,她已经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所以她希望她身旁的人,那些她在乎的人,她爱着的人,能够永远不要品尝这样的滋味。

    那一点意思也没有。

    她抬起手,用手心拭过对方的眼。

    皮肤与眼睫碰触而生的微痒触感之后,就是长久的冰凉。

    这样的冰凉一直从她的手掌传递到她的心尖。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也许在她决定过来的那一时刻,也许在她半玩笑似的答应了与邵劲成婚的那一次,她就将眼前的这个人放在心上了。

    所以此时此刻,她大概怎么也没有办法拒绝这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的人。

    实在太过相似了啊。

    她怎么可能去拒绝,许多许多年前最痛苦最无助,最渴望一觉醒来发现那些荒诞的事情全是一场恶梦,甚至无数次脆弱的想要干脆就在美梦中死亡的自己呢?

    她答应邵劲了。

    她不离开对方,只要邵劲还在她身旁。

    轻轻的声音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邵劲突然崩溃了,他用力抱紧徐善然,将对方的身体牢牢地嵌在自己怀中,他开始大喊,无意义的大喊大叫,喊着喊着,含在眼睛里的泪水就成串地掉下,打湿了自己的面孔,也打湿了徐善然的肩膀。

    他终于累了,全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了。

    他软软地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但就是这样,他也没有将自己的手松开一分半点。

    他只剩下她了。

    只有,只有,她了。

    若连最后的,亲密的,可以依托一切的人都没有了。

    活着,甚至比死亡还痛苦。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