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婵两手空空,站在小院的大门前,茫然无措地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行人。
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她,哪怕注意了她的,也只面露好奇,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身上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也许可以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高婵想。
她不笨,也非冲动之人,更在幼时就熟知礼教,今天所遭受的事情,当然不是直到发生了之后才恍然大悟。
我可以找一个地方再重新开始生活的。
哪怕两手空空,哪怕身旁没有一个人帮扶,哪怕她甚至不能使用自己本来的路引户籍。
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能从杨川那样的人身旁逃离,能将杨川投入狱中为父母报仇,只要我想,我就能走。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走得再远,她逃得再快,她往后过得再舒服别人对她再亲切。
她永远不能将自己这一身的皮毛骨肉都换个干干净净。
她始终只是一个不敢说出自己名字过去的不洁之人。
……索性也差不多了吧。
不是早就想好了吗?
活得也够了,活得也累了……至于死后能不能吃饱肚子,能不能有家安生,死人管不了活人的事,自来也就没有活人去管死后的境况,不是吗?
她提了提裙子,几步走下台阶。
她向着江边走去。
人能够活着,就不会想死。她虽有了死志,却也难免逃避,不去想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
事实上假使高氏族人愿意将她的牌位收归祠堂,她也不需要考虑这些。无非在自己的闺房之中喝一杯毒酒悬一根白绫。
但人在这世上哪能将事情一一料到?
正如她没有料到自己能因为那个幕后之人的帮助,这么快的就报了父母大仇;她也并没有料到,高家竟然连祠堂都不让她进。
说起那个人……
高婵走到了街道的尽头。
她转脸看了一下自己出来的地方。那地方大白灯笼高悬,两扇褐色大门紧闭,上头的匾额甚至系上了白布。
这一片的白色,既是与她父母的,何尝不是与她的?
她没有再去想那幕后之人的事。
自己都顾不上了,又哪里顾得上别人呢。
江边的风将人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
沿着齐明山的山脚,走得越远,路上的行人就越少。
高婵在江边徘徊了一阵,挑了一株歪脖子老朽的树。她将自己的鞋子脱下来在树边放好,自己则向前走了两步。
撞击在岩石上的水花跳上来,将她的裙子打湿,冰凉凉的触感已经透过皮肤直沁内心。
她没有迟疑,又走了一步。
这一下,两只脚都落入了水中,踩着滑溜溜石头上的每一秒钟,都好似有无数双小小的手牵引着她的双脚,牵引着她的身体,向前走,向前走,最后一头栽进水里边。
恐惧似乎一下子就合着水蔓延上来了。
但除了恐惧之外,还有能将恐惧也压倒的麻木。
高婵又往前了一步,这一次,水也升到了小腿,江水那浩浩荡荡而来的力量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冲走,也正在此刻,一道声音从高婵背后传来:
“杨川还没有死,你就急着去死?”
这道声音婉转,清亮,应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但高婵没有回头,她置若罔闻,只一步一步地向前。
那声音又说:“碧落之上黄泉之下,生身父母眼见亲女终于脱离虎口,转眼却自寻死,怎落得了忍?往后数十载光阴,你怎知他人有你一半诚心祭祀?”
高婵还是没有反应。
她继续走着,走着,水到了腰,到了胸。
那声音还道:“这天之蓝,这地之碧,这天下奇山异水,这人间堂皇富贵,你见着了多少?你什么都没有见到,什么都没有享受,就忍心去死吗?”
高婵的嘴角掠过一丝模糊的笑意。
要死的人的脑袋总是不那么灵光的。
她直到这站在背后的人说道第三句话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也许就是自己想见的幕后之人,现在只要她转回身,看过对方一眼,就看解答心中疑问。
说来她还欠着对方的呢。
可这辈子就要结束了。
还不清了。
人死万事休,就这样子吧。
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滔滔的江水到了高婵的喉咙,一个浪头,就叫她的整个身子都埋入了浊流之中。
站在岸上的徐善然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从赶到这里,正正好撞上高婵入水之间,她总共说了三句话。
一句以仇恨,一句以亲情,一句以**。
统统不能勾起那一心求死之人的生欲。
似乎已经没有办法了。
但徐善然知道,至少还有一个办法,还有一个办法能让江中的人回过头来。
但她沉默了很久,她拿不定注意要不要说,要不要做。
高婵对她并没有多少的帮助。
自醒来之后一晃已经八/九年的时间了。
一颗颗棋子一招招布置,全部都在其位了。
只等她离开家里,便是全心投身棋盘,做那执棋之人的时候。
可是先一个邵劲打乱了她嫁给杨川的计划,现在又一个高婵勾出那些潜藏在她心底的东西。
该不该说呢?
有没有意义,值不值得呢?
并不长久的时间,大概仅是几息的功夫,徐善然就微微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若所有交往都要以利益区分。
这个世界若所有判断都要以得失计较。
——那她为何要回来呢?为何要守护自己的家呢?
——光以利益,光以得失,她上一辈子拥有的难道还不够多么?作为一个杀了自己丈夫却最终能够荣华富贵寿终正寝的女人,哪怕自己是利益者,也要说一声老天并不所有时候都是睁着眼睛的啊。
徐善然开声说,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掷地有声:
“你为什么想死啊?因为做了错事无言苟活于世?”
“但你做错了什么?”
“若说你被杨川掳走,就是你做错的事,那为何刑部仍要提审杨川?这国家的律法,这两个人上堂对质,也没有听说过判了被告再判原告的吧?若是两方各打五十大板,那且看这父母官离任之后会不会被万千子民送上顶糊涂官的帽子。”
“既然你被掳走是杨川的错。”
“那你还有什么错呢?”
“为父母报仇不是天经地义不是伦理纲常之事吗?”
“你做了,你做成了,若叫那说书的人得了这个好材料,可不是要大书特书一番这忠烈孝女的故事?”
水中还冒着个头顶的人忽然动动脖子,扭过了头来!
“现在。”徐善然轻声却快速的说道!
站在旁边的含笑动作比徐善然的声音还要快一些,在徐善然第一个字音响起的时候,她已经飞出去手握鞭子朝前一卷,等徐善然的第二个字音落下,她已经将江中的高婵卷出手中,拖回了岸上!
高婵大概呛得厉害,她一被人拉出水面就瘫倒在草地上,不住地呛咳着,每一口都能喷出一些水来。但这些细微的痛苦并不影响高婵的行为,她做了刚才自己在江中就想做的事情——她扭着头寻找声音的主人,目光非常快的落到徐善然身上,她没有太多的去注意徐善然的打扮模样,她只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声音沙哑而有些缥缈:
“可就是说书里,那女人也要死的啊……”
是的。
哪怕说书里,那女人也要死的。
只是会更艺术化的,会更叫人唏嘘的,与仇人同归于尽。
但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事情远没有故事里的这样漂亮。
高婵没有死。
高婵哪怕没有死,也要去死了。
“所以,你做错了什么?”徐善然站在高婵面前,她微微垂头,目光自上而下注视着自己面前的人,“因为别人说你该去死,你就准备去死吗?”
高婵不说话,她看着徐善然。
“你没有错,你为什么要死?”徐善然淡淡说。
这是她许久许久以前的想法。
——我没有错,我为什么要死?
——所有想要我去死的人。
——不说其他,只谈手段。我可以先一步送你们下地狱。
高婵脸上的恍惚少了一些,但那些自内心而生的麻木却更明显的浮现了出来。
徐善然只看了一眼,就在心中微微叹气。
非常聪明的女孩子。
她并不是没有质疑,并不是真的觉得自己有错。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所有的人,每一个亲人,都叫她去死;每一个未来可能知道她过去的人,都会以鄙夷与嫌恶的话语对待她。
她为父母报仇的行为现在还能得一声称赞,还能听到一声叹息。
可如果她不死。
如果她没有以自尽表示自己的清白与不贪生,那现在所有的称赞与叹息都会变成嘲讽与厌恶。
是可以隐姓埋名啊。
可藏着、掖着,迫不及待的抛弃掉过去,我还是我吗?
我做错了什么啊?我为什么要这样痛苦呢?
——这天大地大,竟无一处可容我身!
这一次,徐善然的沉默更久了。
须臾,她抬头看向似乎平缓下来的江面,对高婵轻声说:“我也给不了你什么,但一屋一饭还是有的。你若没有去处了,不妨跟我走吧?”
时间总是不会一直停留在原地等任何一个人的。
耗资不菲的国宴虽然中途出现了一些插曲,但最后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还是算圆满结束。
而在国宴上直接参了杨国公一本的邵忠当然是当之无愧的胜利者。
在回京之后,他也如同寻常一样在早朝结束之后在接到圣上的口谕之后就直接进宫面圣。不过这一次和过往还是有些区别的,这一次,除了他之外,他还带了自己的二儿子,也就是庶子邵劲。
邵劲与邵忠一起跪在殿堂之外。
挂在横梁上的轻纱随着窗户吹入的暗风微微起伏,起伏之间,还有袅袅的白烟自轻纱后飘来,似有若无的弥漫在这殿堂之内。
邵劲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他面前站着一个小火者。火者手中端了一个铺着红绸的托盘,盘中有一粒圆鼓鼓白银色的丹药。
这是由明若真人为圣上练出来的丹药。
他现在的角色,大概就是给圣上试药的童子。
………………特么的他真的要把这一堆重金属全部给吃进肚子里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