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正为林世宣呕血的邵劲听得这一句话,也不由微微一怔,心道这篇早期写出来也不知丢到哪个旮旯角落的章怎么被林世宣也翻出来了。
这是当年他刚能开始写策论没多久,从徐佩东这里看到邸报,上面讲的江南那边又卖出多少多少织锦收入多少多少银两什么的,于是他同时做了一个简单的计算,计算江南那边要出口这样多的丝绸,最终需要侵占多少种粮食的土地。
这个时候有后台就是有好处,邵劲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能拿到第一手的官方资料,还能够在同时听到源源不绝的这个村子又破了产,那个村子饿殍一地的消息。
可最后计算所得出的结论是,虽然有人死了,可更多的人还是艰难的活着,而那些士族阶级又拥有了更广的土地更多的利益,所以赞歌一路从江南唱到京中,将谢阁老的声望很是提了一番。
邵劲当时的策论写完的时候,也给过徐佩东看。后来徐佩东与徐佩凤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没有避开他,徐佩凤就直言了:
“闹不出乱子来,白银又确实流入了,士族和皇上这里都拿到了银子,上要感他公忠体国,下要赞他做事周全,他自己竟还两袖清风,这谢阁老是个人物啊。”
闪现的回忆很快就结束了。
邵劲站在林世宣身旁,看对方眉目疏朗笑意融融,心道这人本身条件过硬就算了,还这么有心,确实叫人讨厌不起来。
再说要单论家世,自己也确实比不上……这个实在没法比较,投胎靠运气啊!
这么一想,虽然心头还是闷闷的,但梗在喉咙里的血块倒是消散了一些,邵劲的笑容也自然了一点:“那时候胡乱写的,没想到纯之兄居然看过。”
林世宣说:“虽言不上佳,但难得风节兄有此耐心一一验证,其中数算之学尤为精深,我在数算上也有些心得,但看了风节兄的那篇章,才知道自己懂得实在太少了。”
……你如果在赞美我的时候能不顺便踩一脚我的笔,我会更高兴的。邵劲看着林世宣想。
林世宣当然不能知道邵劲心中所想,但这并不妨碍他敏感地察觉到邵劲有话想说,他随手接过下仆递来的茶,端着喝了一口,指着面前的一从花圃说:“参差错落藏墙脚,百花争放它含笑。风节兄刚才想说什么呢?”
这随口作诗的本事邵劲心知自己是再骑两匹马也赶不上,敷衍着又觉得林世宣的笑容颇有熟悉感,好像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他纳闷地将自己熟悉的几个男人脑袋里过滤了一遍,没找到熟悉的源头;又将另一个性别的熟人也加入其中,如此之后,他终于发现了熟悉的来源,只是这个来源当场就叫他怔了怔,一时也说不出自己的感觉。
善善……五妹妹啊。
巧合成这样真是……
他五味杂陈地想着,恰好这时徐佩东已经看完了那篇策论,大家都坐回了座位,他也就挑了个角落自己阴郁的坐着,不需要再装样子了。
敞庭中的众人注意力都并不放在邵劲身上。
徐佩东看完那篇策论之后,虽招呼众人回来坐下,却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掩卷沉思:藻华美,笔锋犀利,难得的是破题精准,起承转合严丝合缝,确实有自己的见地。
要说来年的考试他会拔得头筹,也并非胡吹大气。
徐佩东又去看坐在自己身前的林世宣。
只见对方少年英俊,眉目清正,举手投足间无不展示着世家自小养出来的礼仪气质。
徐佩东至此便满意了六七分,当即笑着与林世宣引了茶,又与其说些那篇策论中的内容,不过多久,环佩相撞的清灵之声就同似有若无的暗香一起飘来,一位着翠绿衣裙女子捧着茶上来。
她素手纤纤,皎颜绝艳,行动处似弱柳摆风,静立时如弦月映潭,乍眼看去,只若凌波仙子一般。
在场上到徐佩东下到邵劲,都是见过这个女子的,此刻不惊不动都是常态。
徐佩东主要看的是林世宣的模样。
那女子弯腰将茶放下的时候,从那袖中伸出的手就有若羊脂白玉一般,细腻柔滑而不见一丝瑕疵,哪怕是见过了的徐佩东也不由多看了一眼,可只有被奉茶的林世宣,目光瞥过这女子与瞥过那花草树木没有任何差别,甚至连脸上的微笑都没有多动上一分。
那女子很快就下去了。
徐佩东将林世宣的态度尽数收进眼底,不由抚髯微笑,心道少年成名而没有傲气,出生世家却不贪恋女色,可为良配也。
林世宣看着徐佩东也谦虚地微笑。
他同样在想:大家都在传国公府有意给五小姐相看,如果说之前还不确定的话,那刚才那个绿衫婢女上来的时候就基本可以断定了,无非是内宅妇人想看看男子到底好不好色而已。
这次会面,想来徐四爷与四夫人都会满意。
至于其他,且看看别的人选再说……
林世宣心头沉吟着,并不多留,在那策论说完之后很快就告辞了,等登上自己等在外头的马车之时,他又想:坊间有传言徐家五小姐国色天香,这虽叫人心悦,倒也不见得有多重要。唯独徐佩东虽然勋贵出身,却在士林中很有名望,尤其近几年在心学派之中还越来越有分量……现在老师是不可能了,而且徐佩东在政治上毫无建树,成为他的学生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但若是女婿,这就是一重进可攻退可守的身份,着实值得争取一二。
不说外头林世宣心里所想,这边邵劲与其他人也准备告辞。
只是其他人是先离开的,邵劲却磨蹭到了最后,直到徐佩东看着还站在一旁的邵劲奇道:“怎么了?”
邵劲略一咬牙,来到徐佩东身前说:“老师,我听人说老公爷想将五妹妹——”
“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也敢说出口!”徐佩东呵斥道,直接打断邵劲的话。
邵劲适时住口,他并不是真为了将老国公的想法说出来,而只是要与徐佩东说起这个话题。他又说:“老公爷是否是因为谢党所以……”
徐佩东的眉头就皱了一下。
这也是徐佩东心中所想的。
自八年前徐善然弄清楚了幕后黑手之后,当然不可能对着真正握有权利的老国公隐瞒。作为现任国公的徐佩凤自不用说,也是跟老国公一起知道的。而虽然徐佩东并不做官,但作为徐家正子嫡孙中的一员,他对于徐家真正潜在的敌人,自然也要做到心中有数,免得到时候在外头闹出了什么笑话。
当然毕竟天生不是这样的人,除了知道这个大概之外,徐佩东并未参与太多,也就更并不知道老国公对于徐善然婚事的提议,其实是徐善然自己首肯的。
所以他现在也想着,自己的父亲只怕是为了抗争谢党,这才将孙女舍出去的。
徐佩东并不太愿意。
他的这个女儿,从小到大还多灾多难,几次险死还生,偏偏哪怕如此也依旧又乖巧又懂事,就是自己这做父亲的,也时常觉得有愧于她。
何况以徐佩东的本性而言,别说此刻是徐善然,哪怕是徐丹青在这儿,他也不愿意将这个曾叫他深深失望的女儿嫁给一个只在拖日子的男人,害她一生不幸。
故此哪怕为尊者讳,面对自己的弟子,徐佩东此时只是不言语。
邵劲喉咙发痒,他突然长长一揖,对徐佩东斩钉截铁说:“我知道怀恩伯与谢党有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怀恩伯家里肯定留着证据,老师给我一点时间,我寻机把它们都盗出来!”
徐佩东似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邵劲自顾自说:“怀恩伯受圣上看重,也受谢党看重,这份机密只怕不小,若是昭告出来,谢党必受打击,五妹妹经此一事,也许就不必——”
打断邵劲话的是一只直照着他脑袋砸来的茶杯!
练武之人耳聪目明,虽然茶杯自近处飞来,但正说得凛然的邵劲不过下意识地一侧头,就躲了开去。
盛满茶水的茶杯砸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中,徐佩东抬手指着邵劲,疾言厉色:“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吗?”
“老师——”
“不要叫我老师!”徐佩东破口大骂,“我教了你多少年,就教出你这么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混蛋?不说事实如何,你既生为人子,何敢行此大逆不道!”
邵劲与徐佩东对话的时间里,之前做的几个人也没有走远,现在远远的听见了徐佩东的骂声,几人连忙回身,就听见徐佩东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心头暗暗叫苦,也不知道邵劲到底说了什么事引得徐佩东如此震怒,只快速敢上前来,几个去温言劝说自家老师,几个按着邵劲骂道:“刚才吃了几杯酒脑袋就晕了,也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酒品,老师见谅,我们带他下去醒醒酒再回来赔罪!”
说着也不敢多看徐佩东的脸色,赶紧夹着邵劲逃之夭夭。
这一路回到了刚才打牌的地方,何舞鹤还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拿着那麻将牌练暗器。
他见众人匆匆忙忙回来,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眉,上前询问。
实则何鸣半路就赶回徐佩东那里回去了,现在跟着邵劲的只有何默,何默也是抓心挠肺一般想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此刻也一叠声问了起来。
邵劲脸色还沉沉的,并没有从刚才徐佩东的震怒中回过神来。
此刻见两人追问,他深吸一口气,将事情简单给说了。
何默与宁舞鹤都不言语。
一会之后,宁舞鹤突然打破沉默,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情?”
“什么事?”邵劲问。
“你喜欢她,而她的门第你反正是怎么都攀不上。但如果她成了再醮之妇,就必要没有那么多高门可以选择,这时候如果你再解决自己家里的问题,凭借你多年在徐四老爷身边当弟子的熟悉劲,此时再求,说不定就八/九不离十能抱得美人归了。”
邵劲真的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此时不由怔了一下。
一旁的何默说:“喂……你这还说不说人话了?合着真期待我表妹守寡?”
宁舞鹤没好气说:“我和她可没交情,她守不守寡管我什么事。我不过替风节出出主意而已,你摸着良心说这个是不是行之有效的法子?”
何默:“这倒是没错……”
邵劲盯着宁舞鹤看了一会:“你是这么想的?觉得五妹妹守寡之后我再去求娶会比较好?”
“没错。”宁舞鹤很坦然。
邵劲又看向何默:“你也这么想?”
何默说:“如果你要成功的话,这确实是一个法子……”
邵劲呼出一口气,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一拳揍到宁舞鹤脸上,将毫无防备的宁舞鹤揍到在地上,这样还不解气,又转脸同样一圈将吃惊的何默干倒,骂道:“他妈的知道不是人话可不可以请你们闭嘴?你们都是高门大户出来的贵公子吧?还不明白这年头在贵族家里当寡妇有多糟心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