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在几日前和婆母请示了回娘家的事宜,虽得了一句“代我问亲家好,不必急急赶回,尽可多留些时间”的话语,但真正到了时候,也不过早晨回去,中午吃了顿午饭,还半下午的时候,便跟着来接的徐佩东一起回了国公府。
其实今日徐佩东并未告诉何氏自己会来接,还在房中和母亲聊天的何氏听得侯府下人的禀告,都露出了些掩不住的惊愕。
一屋子都是过来人,这点惊愕稍一露出便被她们看见眼里,不止老侯夫人笑得欣慰,就是云氏也好好打趣了自己小姑子几句,闹得和徐佩东成婚好些年的何氏都羞得有些抹不开脸了。
接下去便不消详叙,何氏与徐佩东见了面,两人目光一触,都有点不自在,徐佩东眼睛一溜何氏身旁的徐善然,再一溜何大老爷和何鸣,便有些含蓄又有点自得地和大舅哥闲说两句,话题少不得在孩子的读书上打打转——他昨晚上是考过自家女儿功课的,现在正信心十足地要从别人嘴里听见评价。
何大老爷哪能窥不出徐佩东的想法,要他来说,自家儿子如果再说下去未必就赢不了妹妹的女儿,但不是被另一个混小子给闹得没有说下去吗?这便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了。因此何大老爷压根不接徐佩东的话茬,二一推作五,一个老道娴熟的太极手就把妹妹并妹夫都给推出去了。
回府时候,徐佩东在外头骑马,徐善然与何氏则坐在车里。
这马车颇为宽敞,除了母女两个之外,还坐了桂妈妈并红鹉。此刻何氏正给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女儿钗正钗子,说:“今日在侯府中,善姐儿是不是听见了什么?”
何鸣何默带她跑去听骂人话之事做得一点都不隐蔽,何氏知道是应有之义,不知道才奇怪。
徐善然在何氏面前向来是有些小孩样子的,当下脆生生的应了,又问:“我仿佛听两位表哥说外头那个原也是我的表哥,只后来被三舅舅出族了?”
何氏闻言就叹了一声:“这也是一笔烂账了……”
“母亲说说吧?”徐善然软语问道。
何氏最近常听女儿用这种语气说话,更兼孩子似乎自醒来之后每日里必要抽些时间认认真真听她说话与她说话,她唠叨着唠叨着,便觉似乎无不可说了,现在也并没有多想,女儿问了,便也说了:“你小时候见过你三舅舅,还记得吗?”
“不大记得了。”徐善然说。
“你三舅母是清流出身,琴棋书画无一不工,又长得十分清丽,和你三舅感情非常好。”何氏稍顿一下,“但这人和事,都没有十全十美的,老天爷给了你九种好处,总要给你一种不好。你三舅母就是亏在子嗣上头了。你本来应该有个叫做何雅的哥哥的,但不到周岁就夭折了,几年之后,你舅母好不容易养好了身体,也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没想中间出了点事,这次孩子竟生不出来,生生难产而死。今日那在外头骂的,便是你舅母身旁丫头生的孩子,你三舅当年听到你三舅母的死讯,怒极攻心,认定府中有人害自己的妻子,再加上那丫头在你三舅母死上确实有点干碍,这才连着孩子也一起出族了……”
徐善然静静听着。
许是想着女儿还小,何氏说得颇有些含糊。
徐善然那些年里慢慢知道的,要比何氏现在说得详细很多。
三舅母孙氏当年之所以会嫁入沐阳侯府,只因为何三老爷在七夕节灯会上见到了佳人的倩影,自此念念不忘,再加上两家门第相差不大,喜结连理之后你执笔画眉,我红袖添香,一时间也传为佳话。
婚后的第二个年头,孙氏有孕,孕期中她将自己的一个丫头做主开脸,给了何三老爷做通房。
没想到虽日日喝着避子汤,六个月后,那通房也有了身孕。
当日老侯夫人一力主张要将孩子打掉,大人卖走,但那通房是孙氏的贴身丫头,自小对孙氏忠心耿耿,在知道自己有孕之后已经悄悄的投了一回缳,只不过被人救了下来,现在还在床上。
孙氏想着多年的情分,也信了丫头的垂泪表白,还顾忌夫妻感情,甚至不叫将孩子打掉,只让她安安稳稳的呆在别院将孩子生下来。
最后时隔半年,两个男婴先后出生,分别是三舅母生的何雅,与那通房生的何舞鹤。
或许是在妻子孕期中闹了这一出,何三老爷从小就对何舞鹤淡淡的,从那孩子生下来到抓周,统共也就看了一次。
没想到在周岁上头,孙氏所出的何雅因为一场风寒去世,何舞鹤却活下来还长大了。
那时候孙氏自己年轻,又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从没有动过要将何舞鹤抱到膝下来养的念头,甚至每日里除了晨昏定省,也只让这个孩子跟着自己的姨娘过日子。
五年之后,孙氏再有孕,并在临盆的时候难产,费尽了力气也没能让腹中的孩子降生,最后难产而死。
如果只是单纯的难产,何三老爷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将自己当时唯一的儿子出族。
正如宁舞鹤今日在侯府外骂的:“活该你老婆被你气得一尸两命死在床上!”
孙氏是被气死的。
在她将要临盆的时候,一个府外的女子挺着大肚子走到孙氏面前,拿出了何三老爷的贴身玉佩,自称自己是三老爷的外室,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所以进府来求个名分。
或许是有了孩子精力就不济了,孙氏当时甚至不知道这个女的是怎么被人带到自己跟前的。但她手中的玉佩却切切实实是何三老爷身上的。
那女子虽然在说话之后就立刻被打出去,但当时孙氏已经提前发动,进了产房之后就再没能出来。
那时候何三老爷还在军营里,等他接到消息从军营赶回家里,孙氏换上寿衣的尸体都僵硬了。
妻子死了,事情当然不可能这样就结束。
他并未流连烟花之地又或者和外头的女人发生关系,当然更不可能去置外室,玉佩他也只以为自己粗手粗脚掉了,还在营中吩咐亲卫去找,没想到最后是这个结果。从头到尾,都是有人在处心积虑的要害死自己的妻儿!
何三老爷带着亲卫回来,直接用军营中的方式在府里动刑,查来查去,还是查到了何舞鹤的生母身上。
但线索到这里就断了,没有任何证据说是何舞鹤的生母将那女人放进来的。
何三老爷没有耐心,必要有贼人的血祭奠妻子的头七,没有证据就没有证据,那妾的身契在他手上,有嫌疑就够了,直接打死不论。
可这个时候,何三老爷唯一的儿子何舞鹤冲出来,抱着父亲的腿哀求他放那姨娘一条生路。
接下去的话,是老侯夫人在离世的时候,在将沐阳侯府私下里财产交给徐善然时候,执着她的手,一句一句复述给她听的。
“你在替她求情?你知不知道你母亲还在那里头呆着尸骨都还没有下葬,你就为这个害死你母亲的贱婢求情?”
“爹,爹,您再查查吧!再查查吧!姨娘并未掌管府中事务,怎么将人放进来,也许是有人陷害——”
“我府中就一妻一妾,妻子死了,谁来陷害这个妾?”
“爹,姨娘她照顾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剩下的那些话,都被何三老爷一马鞭抽没了。
何三老爷当日对着何舞鹤说:“你再为这贱婢说一个字,我就是日后断子绝孙,也不叫你来为我和你母亲摔盆哭灵!”
或许多年的感情终究没有那么容易割舍。
何舞鹤最后还是在那姨娘身旁跪下。
何三老爷言出必践。他不止当着何舞鹤的面将那姨娘打死,还在紧跟着的之后特意回了族中一趟,以不孝嫡母为由将何舞鹤出族。
这才有了近年来在侯府外骂何三老爷的宁舞鹤。
徐善然还记得在和自己说这些往事的时候,老侯夫人的双手微微颤抖,嘴里反复地说不能将这些银子交给宁舞鹤。
她那时候并不特别明白,虽说宁舞鹤出了族,但那时何府本支人丁凋零到不剩一个男丁,同宗的又多是些狼子野心之辈,而她虽是母亲的女儿,可到底姓徐,又出了嫁,拿着何府的财产岂不是断了何府的传承?为什么不将宁舞鹤再加入族谱,再让宁舞鹤扛起沐阳候这块大招牌?
直到后来,她认清楚了林世宣的面目,日日如在地狱中被烈火煎熬着,才终于知道外祖母在弥留时候的真正情感。
憎恨,恐惧,无可奈何,又有强烈的不甘。
外祖母到最后想说而又没有说的话是:有人针对侯府,有人杀了我的儿子孙子——
是谁?是谁?
是这些年侯府得罪的人吗?
是宁舞鹤吗?
外祖母没有时间,她带着强烈的不甘,死的时候眼睛都合不上。
但徐善然还活着,她明白了那些未出口的话,又继续看了很多年,终于确信,宁舞鹤并不是暗中害死侯府的那个人。
宁舞鹤和她一样,想找出那个人。
可宁舞鹤和她的方法一点都不相同。
她千方百计地去查过去的那些蛛丝马迹,可宁舞鹤却直接将侯府得罪过的人一家一家圈出来,一家一家找上去——
江湖豪杰。
徐善然当年嚼着这四个代表宁舞鹤身份的字眼,只觉得好笑。她一点都不认为宁舞鹤那样的方法能得到结果。
事实上也没有。
但当年宁舞鹤也不认为她找得到结果,而她也确实没有找到什么真正有价值的。
这么看,他们倒是一模一样的自以为是。
“善姐儿?”母亲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徐善然仰起脑袋,看向何氏:“母亲?”
“还喜欢外祖家吗?”何氏问。
“喜欢。”徐善然说得肯定,又问,“怎么了?”
“看善姐儿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何氏笑着摸了摸徐善然的脸。
旁边的桂妈妈正从马车壁上小抽屉里拿出点心,闻言笑道:“许是出来一趟玩累了,就显得有点恹恹的了。”
“是累了吗?那回去就早些休息。”何氏说,手掌顺着马车的摇摆,一下一下拍在徐善然胳膊上。
徐善然嗯了一声,似乎答应。
但徐善然自己知道,她并不觉得疲惫。
只是想起认真严肃和她说经义的何鸣,就想起掉进河里连尸首都捞不上来的何鸣。
只是想起调皮捣蛋拿虫子来吓她的何默,就想起被马拉着面朝下拖了十来里路,连面目都被磨平了的何默。
还有外祖母去世前的眼神。
还有失手被擒,问斩菜市口时不住狂笑的宁舞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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