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近日阴雨连绵,凡夫俗子们免不了咒骂几句,可是人墨客们却都是兴致勃勃,特意选了这细雨如丝的日子坐着轿子或撑着油伞泛舟湖上,那秦淮河的湖面被蒙上了隐隐约约一袭轻纱般的烟雾,烟雾袅袅中,岸边的在细雨微风中轻枝慢摇,雨点敲打着柳叶,窸窸窣窣,如梦似幻。
在舟船之上,兵部尚书金忠并没有清闲太久,一艘小船靠上了楼船,紧接着便有人寻了金忠,在他耳中密语几句。
金忠闻言皱眉,下船而去。
紫禁城被这薄雾笼罩,那如轻纱的薄雾在这生辉的宫墙之中缭绕,依旧掩不住威严。
暖阁里生了地龙,热气腾腾,捷报落在了案头,朱棣既是轻松,又有几分凝重。
召来的大臣已经纷纷落座,许多人的脸色也很不轻松。
金忠来得比较迟一些,本来今日他并不当值,忙里偷闲,谁知道这时候出了事。
朱棣慢悠悠地道:“诸卿,前几日的捷报,不知看了吗?”
陛下开了金口,自然是等着大家畅所欲言。
其实做臣子的,多是属乌贼的,一个个浑身滑不溜秋,却又有诸多触手,现在陛下连调子都没定,天知道人家想着什么,所以大家为难了,若是定了调子,大家肯定要畅所欲言,可没定调子,这事儿就没谱儿了,谁知道会不会说错话。
于是很多人便很鸡贼地去看解缙。
解缙老脸古井无波,心里却恨不得把这些人统统撕了,别看他最得陛下信重,又是身居要职,可这是表面光。至少在这个时候,大家都可以做缩头乌龟,偏偏他不能。
解缙脸上含笑,慢悠悠地道:“前几日的捷报。微臣倒是看过。直袭会安,贼军军心大乱。丰城侯又趁势出击,看来这交趾平复指日可待,此事于国来说可喜可贺,于那交趾僧俗百姓来说亦是天大的喜事。自然。海防侯郝风楼、丰城侯李彬,都是功不可没……”
朱棣却是淡淡地道:“丰城侯死了……”
朱棣话音落下,在场之人顿时愕然。
死了,怎么死的?为何没有回报?
任何奏书一般都要经过渊阁和通政司,怎么可能说死就死,而陛下知道,其余人却是不知?
这事儿不只让人错愕。更让解缙人等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李彬的死活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可最重要的却是皇上为何能不露声色就得到宫外的消息。
渊阁的学士人等,其实官职和品级都不太高,论起资历也未必比得上各部的尚书。他们之所以地位尊崇,最重要的缘故就是消息灵通,并且拥有议政之权。几乎所有的奏书都需要经过这些人,而这些人拟定好对奏书的意见再送呈御览,他们就相当于是天子的幕僚,只要他们的拟票不是太过违逆天子的意图,基本上都会照准。
所以某种意义来说,他们的职权相当于宰相,可是现在,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的消息不太灵通了。
朱棣随即指了指案牍上的一沓奏书,道:“朕有些乏了,要去小憩片刻,这里的奏书,诸卿自个儿看吧,半个时辰之后,朕再和诸卿论一论此事。”
说罢,朱棣站起来,扬长而去。
在座的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金忠等几个尚书倒还能气定神闲,反正他们是部堂,奏书的事和他们无关,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倒是有些好奇。
可是对解缙、金幼孜、胡俨人、杨荣、杨士奇人等来说,却是非同小可。
只是这时候,他们也没心思顾忌这个,已有内官将那一沓奏书拿出来分发。
解缙的脸色还算从容,耐着性子看着一份份奏书。
这些奏书无一例外,统统来自于交趾。
上书的人不少,有不少将军,众口一词,都是痛斥李彬欺君罔上、杀良冒功、克扣军饷之事。
解缙在这边看,金忠也在看,这一看不打紧,才知道那郝风楼已将李彬杀了。
作为兵部尚书,金忠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李彬可是总兵官,这样的身份,没有圣旨,谁敢轻易诛杀?即便是他兵部尚书下放地方,那也绝不敢造次。
可是这郝风楼,居然将总兵官说杀就杀了。
固然李彬有罪,那也不该如此。
不只是如此,同样掉脑袋的还有不少武官。
金忠深吸一口气,皱起眉来,他心里虽是认为郝风楼胆大包天,可是随即一想,又觉得这郝风楼不是善类,既然敢动手杀人,就必定有所依仗,所以他继续往下翻过去。
这一看才知是触目惊心,到处都是告状的奏书,而且上到欺君罔上,下到强抢民女、贪墨军饷,多如牛毛。
这一细思,金忠便知道李彬的罪名是有,否则这么多奏书里头说得有鼻子有眼,也不可能全然是瞎说。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李彬几乎被罗列了上百条罪状,就当真坏到这个地步?肯定不尽然,多半是墙倒众人推,正好大家身上都脏,索性把所有的污水泼在这李彬身上。
也就是说,李彬不死,只要人还在,他就还有一张口,有心腹和亲朋好友,谁也不敢如此造次。可李彬死了,他反正不可能说话,正好那交趾军中一屁股的烂账,大家也不会客气。
郝风楼杀李彬,怕是存着这个心思。
自然,真正杀李彬的理由却在郝风楼的奏书里:“官逼民反,交趾上下怨声载道,反反复复,今日平寇,明日寇又丛生,杀之不尽,皆是交趾上下怨恨李彬之故,臣为招抚人心,不得已而杀之。”
这话不难理解,有点强辩的意味,可是事实就在眼前,李彬死了,交趾也就平定了,如果交趾再乱,那么就是郝风楼的责任,可是交趾若是承平,那么也就证明了郝风楼的正确。
与此同时,这些奏书之中也有不少是关乎安南士绅、名士的奏书,理由只有一个,李彬误国害民之类。
看完了所有的奏书,在座的人谁都没有吭声。
大家的眼眸相互望了一眼,却都各自有自己的盘算。
不得不说,郝风楼的胆大程度已经超过了他们的预料,可是综合来看,似乎这郝风楼杀的又是名正言顺,一时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当然,挑剔的地方也有,可是人家又能自圆其说,这倒是让人为难了。
过了片刻,朱棣回来了。
朱棣依旧还是那一身便服,却仍然掩饰不住他的猛虎之气,大剌剌地坐上御椅,眼眸一阖,道:“诸卿以为如何?”
金幼孜笑吟吟地道:“臣等倒是将这奏书看了,按理说吧,这事儿可大可小,李彬料来是有罪的,可终究是一方镇守,岂可说杀就杀?所以微臣以为,这件事呢,总得过问一下。”
朱棣含笑,却是满不在乎地道:“说杀就杀是坏了规矩,可是你没看见么?这是权宜之计,是为了安抚人心,李彬杀良冒功,屠戮百姓,人人恨之入骨,不反成么?不杀他,叛乱还要耗到什么时候?郝风楼这是快刀斩乱麻,挑不出错。”
金幼孜吃了个闭门羹,他哪里知道朱棣和郝风楼之间其实一直都有书信来往,朱棣虽然没有明着说杀李彬,却也有让郝风楼便宜行事的意思。
如此一来,朱棣的心思便已经了然了,平定交趾可喜可贺,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不值一提。
在座的人,即便是金忠,此刻都陷入了沉默,此刻实在没心思去触这逆鳞。
解缙却是莞尔一笑,颌首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这李彬确是该杀,虽然做法有待商榷,可终究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理由说得过去。郝风楼实是我大明梁柱,大快人心,以至军中上下武官纷纷为他叫好,交趾士绅、名士也为他摇旗呐喊,有这郝风楼在,交趾大局可定啊。”
解缙说得慢条斯理,可是许多人心里不由震撼了。
解公之言,诛心啊!
想想看,一个臣子在交趾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既得了军中的支持,又得到了百姓的支持,这口里虽是夸赞,暗地里不是分明说郝风楼羽翼丰满吗?
任何一个天子都见不得臣子羽翼太丰的,即便是太子,天子都有所防范,何况还是个义子。
解公徐徐道来,却突然话锋一转道:“陛下,既然这交趾已定,本该论功行赏,何不立即召郝风楼父子入京,陛下少不得要亲自召问,恩旨褒奖。不过微臣以为,郝家父子深受交趾官兵、百姓爱戴,此时交趾百废待举,未必会肯放行。”
此时,所有人都错愕地看向了解缙。
而解缙则依旧是面带浅笑,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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