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嬉闹的声音和妇人嗔怪地责备声此起彼伏,高一阵低一阵地传入白奉先耳中,只令他满心黯然。他觉得自己的母亲仿佛从未离世过,而是静静长眠在这山野间,借着拂面而过的风给予自己别样的安慰。他仿佛能听到云韶英的低语和轻笑,看到她长年累月躺在床榻间的病容,虽然虚弱,却是那么柔美,憔悴的病容都能惊艳流年,可见身体康健时是哪般沉鱼落雁的风姿。草木萋萋,脚下的泥沙发出细碎的响动,白奉先不由得又想起刘娟儿艳如骄阳般的明媚笑靥。
刘娟儿和自己的母亲是全然不同的两种美态,却又有一样的坚强和对自己全心全意的维护,白家如今已低到了地底,前路茫茫,白奉先却觉得无比轻松惬意。他到底摆脱了长年积聚在心中的阴霾,往后的路再难走,也只会一路向上!白奉先脚下一顿,远远瞧见白家的祖坟区,在日头的照耀下竟显得平静祥和。云韶英的墓碑被昨夜的大雨洗刷得清新无垢,灰白色的碑石干净如墓主再世时的笑容,白奉先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不等走到墓碑前,就听到身后穿来轻轻的脚步声。
“我想你也是必定要来的。”白奉先微微一笑,无忧无苦,很是坦然地转身看着记忆中的黑衣少年,似乎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自己身边。卞斗还是一脸冷漠的表情,他越过白奉先的身侧看到云氏墓碑前的那盘烧鸡,鸡皮表面还挂着雨露,鸡头上带着淤泥,好在还没来得及被山鼠之流叼回去大快朵颐。看着被雨水淋成了“白斩鸡”的蜜渍烧鸡,卞斗幽黑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慢慢走到白奉先身前,身体挺得笔直,一股山风猛然刮过,吹得他贴身的葛布黑衣猎猎作响。
“你凭一己之力得知真相,得知白大老爷并非你记忆中那个寡情狠毒的父亲,你有何想法?”卞斗一瞬不瞬地看着白奉先,他的个头比白奉云还要高,眼神却是平视,似乎想透过白奉先的胸口直视他的内心。白奉先并未急着接口,而是温和地笑着,嘴角弯弯如明月勾栏“卞斗,我一直很牵挂你。”卞斗突然拽紧了双拳,口吻生硬地怒斥道:“不论如何,白俊峰确实怀着一副花花肠子!你母亲本能多活些时日,若不是看到家中妾室如云,小人作祟,她又怎会伤透了心?”
“你如今话真多……”白奉先笑容不变,迎着风头而立,感觉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无比舒展“我并未觉得父亲没有错,他不止错,而且错得太过荒唐!父亲到底不懂母亲的心,母亲其实希望我过得肆意自由,所以她才会挺着病体去见当年的魏林山。母亲只是无心之错,父亲却以为了我好为由而过早将我禁锢在他认为稳妥的温室中。若非还能习文习武,我的这里……怕是早已夭折了。”他点了点胸口,卞斗眼中渐渐亮了起来,他走近几步,端详着白奉先灵动的眼眸。
…这双形状美好的眼睛以往总是幽深暗黑,唯有在见到刘娟儿那个小丫头的时候才能明亮几分。就算见到善娘,白奉先眼中的惭愧和怜惜也比欢乐要多。卞斗决意对他合盘托出,不过要以他自己的方法!拳风突袭,白奉先面不改色地接下三招,以腿当马,身子微微后倾,狠戾地反击回去。卞斗错身弹开,扭头朝树林中飞身而去,堪堪丢下一句“别在你母亲墓前过招!免得她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白奉先哈哈大笑,脚下生风,身轻如燕地追了过去,他和卞斗似乎很久没有交过手了。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气喘吁吁地横躺在一颗高大的榕树枝杈上,一人满脸薄汗地挂着笑容,一人没好气地翻着白眼。须臾,卞斗沉声道:“没想到少爷体内的毒居然能散尽!这个刘家还真是认得不少奇能异士!”白奉先抹了把残汗直起身来,盘腿坐在树杈上看着卞斗“事到如今,你也该对我坦白了!”卞斗点了点头,双手枕在脑后连声道:“我们那年从万青湾乘船回京城,上的是一艘运送米粮的大商船。那个东家倒是没什么问题,但途中却遇到了水匪……少爷你被水匪头子逼到他们的小船上,彼时我正被另外一帮匪徒牵住手脚。”
“等我把水匪一一打入江中,再寻找时已不见了水匪头子的船!我没有别的门路,有心先回京城通知白家人又觉得时间紧迫,怕你遇到什么不测!过后我急速送了书信去京城,同时回到万青湾,想在水帮中搜罗线索。彼时万青湾岸边是水鱼帮和洪勇帮两分天下,但水鱼帮并未和匪徒之流打过交道,底子比较干净。我只有把目标放在洪勇帮中,几次涉险去他们老巢探听消息,竟被我发现洪勇帮和水匪勾结的证据!是以,我推测掳走少爷的人跟洪勇帮也脱不开关系!”卞斗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白奉先从来没听他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脸上竟有几分笑意。
“过后……我悄悄摸到了水匪的老巢,掳走了水匪头子再三逼问。他们的援力追了过来,我受了伤,好在总算打听到你的消息,虽然并非我愿意听到的消息……那水匪头子说他们是联合洪勇帮受人雇用,你被下了奇毒,毒发时险些丧命。我很焦急,但摸不着头脑,只好先找个地方养伤再议后事。”说着,卞斗指了指候在树下的阿满“瞧见没,这小子是被水匪抓到帮中干杂事的流浪儿,我能顺利掳走水匪头子也靠他出了几分力,过后这小子就硬要跟在我身边。”
白奉先一直默默听着,心中却急转如电,感觉几股摸不到头绪的线索慢慢串联了起来“卞斗,你过后帮水鱼帮瓦解洪勇帮的势力,也是为了打听到我的下落?”卞斗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怨愤“也算有这个原因!我在养伤期间听说白家突然遭难,怎么都理不清头绪,没想到被你外家的人找到了我!你母亲……她害怕魏林山怕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去世前瞒着白家偷偷给娘家递了信!”
听到这里,白奉先眼中终于露出讶然的神色,却见卞斗咽了口唾沫,冰冷的俊容上一片黯然“我这才察觉那洪勇帮和水匪的勾结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不然他们劫船也就罢了,何必掳走你这个乘客?彼时魏林山初登东厂之首,紧接着白家的商船被发现贩运私盐,你又被人掳走,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你外家的人当时多少也受了牵涉,委实没有能力拉白家一把,表面上只是记恨大老爷对你母亲不好,其实是把许多产业都偷偷留给了你这个外孙!也是希望你迟早会回来。”
…白奉先恍然“怪不得你手头能摸出二百两现银!”卞斗垂下眼皮,脸上突然闪过诡异的红晕“那、那些银两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你外家也不能明目张胆地留给你。他们听夫人提起过我,说我是在白家唯一维护你的人,亲如兄弟,所以……云家老爷就破釜沉舟地把那些产业都过到了我名下,还给踅摸了个身份,我现在的身份是云家太夫人娘家的养子……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卞斗从未得到如此深厚的信任,况且当时白奉先还不知在何处,他是实实在在地受之有愧!
闻言,白奉先一脸惊愕,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抱着肚子大笑起来!卞斗急得弹起身子“少爷!!我没想占你的便宜!只是这些产业若是被当时穷途末路的白家得知,于情于理也能从云家手里踅摸过去救命!那你可怎么办?”白奉先几乎笑翻在树杈间,他眼角带着水光拍腿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卞斗,我们竟真的成了兄弟!!哈哈哈哈哈!还是姨舅表兄弟!你怎能还称我为‘少爷’?!”
卞斗急得险些掉下树去,他想死也猜不到引得白奉先发笑的只是自己难得一见的窘态。白奉先却越笑越厉害,终究一个趔趄翻下了树,吓得阿满差点儿撞在树干上!卞斗跟着跳下树,板起脸瞪着爬起来扑打衣摆的白奉先,耳尖通红发亮。白奉先却喜不自禁地扑上前搂住卞斗的肩膀,还在他背后亲昵地捶打了两下“姨舅表兄,今晚咱们喝一场酒吧!”卞斗愤愤地推开他,两个耳朵都红透了“胡闹什么?!那些产业我是务必要过回你名下的!你不还是我的小少爷么?!”
白奉先咽下笑声,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问:“不必了,先放在你名下更稳妥!我还有许多事要问你!真的不喝酒?”卞斗猜到他要问什么,毫不迟疑地厉声道:“云家的人当时也不肯定是魏林山下了手,但凭你父亲对你们母子多年来的冷待和磋磨,我却认为是你父亲用掉了你这颗棋子!白家突然遭难,而且贩运私盐是死罪,彼时二老爷和表少爷的官位还不低,谁知道你父亲是否为了保护白家仅剩的血脉而把你这个儿子卖给了那个大太监?!少爷,此事由不得我不多想,表面上看,大老爷或者是故意冷落以求保全你,但换个方向看,他也可以是把你养成文韬武略的棋子,适时直接送给魏林山,保得白家不入绝境!难道不是么?”
小名棋子,多年来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白奉先不由得苦笑,摇摇头轻声道:“原来你就是怀疑这一点才化名‘破白’,想来你当时是真心恨不得将白家赶尽杀绝?!那过后你为何又收了手?”卞斗撇了撇嘴“我在赶集那日偶然遇见你,发现你不止失去了记忆,且体内的毒也被逼得差不多了,也就没那么仇恨白家了……但我不知你中毒后有过何种遭遇,便没急着同你相认,而是留在水鱼帮中继续瓦解洪勇帮的势力!洪勇帮在舵口边放火,你当我为何舍命前去?因为我在塔楼里藏了一部分云家留给你的铺契!没想到你这两年多一直身在刘家,刘大虎口口声声说要护着你,真是差点没笑死我!他哪里知道护着你的凶险?!”
白奉先脸上闪过一丝柔色,卞斗知道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摇摇头沉声道:“原本水鱼帮没那么容易得手,洪勇帮却突然分崩离析,我觉得古怪,当时唯有不告而别。至于留给你的血书……也是我的真心话,我希望你不论身在何处都能秉着自己的真心自由自在地生活……估摸这也是夫人作为母亲的心意吧……”
无拘无束,唯心维意……白奉先满心潮涌地闭上了眼,似乎能感到母亲温暖的指腹在自己脸上轻轻滑过,待睁开眼时,看卞斗已有了几分真正的骨血之情。
不是血亲胜似血亲的兄弟俩坐在树下攀谈许久,卞斗一直板着脸,因为说了太多的话而浑身不适,白奉先脸上却一直冒着淡淡的笑容,不时拉着卞斗的衣袖亲昵地追问几句,惹得他越发浑身不自在。候在一边的阿满却乐开了花!
云韶英的娘家留给白奉先的产业很值得人玩味,有的在江南道,有的在紫阳县,有的甚至在京城。但都是一些不打眼的小铺子,分散得很,盈利却不差。这些产业既不招眼,也能源源不断细水长流地赚到真金实银,就如一个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金银裸子,小而沉,很实在!而且那些商铺还都配了稳妥的掌柜!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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